官差顺势扑倒跪地,不待气息平稳便疾声道:“目前所见群狼约十五只之数,均迅猛袭击林中护卫,已有不下二十人受伤折损在林间。请公主下令撤退!”

“十五只狼?”赵令僖瞥向丁渔道,“重整阵型,一只都不能放过。”

丁渔苦着张脸,硬着头皮领命,大声呼喊,试图稳定众人,却被狼吼惊呼淹没。

官差看赵令僖拿定主意,再多不满亦只能吞入腹中。次狐招来御医为其疗伤,转眼望见营地中静立的张湍,暗自思忖片刻,随即低声提醒官差道:“不妨将前方情况如实告知张大人。”

御医正剪伤口附近衣料,官差闻言,恍然大悟,看着次狐满目感激:“多谢次狐姑姑提醒。”接着推开御医,兀自向张湍行去。

八方声响汇聚如霾笼罩心头。

张湍垂首,面色无异,心中五味杂陈。他试图沉下心来屏去干扰,却始终难以定心。赵令僖如若命丧狼口,是自寻死路,祸国殃民之人,更是死有余辜。他不该有所动摇。

他合上双眼,反复警醒自己赵令僖曾经的所作所为。

然而,朝有国法纲纪,赵令僖之过,来日自有公论。如今危险来临,他却坐视不理,试图眼睁睁看着她葬身狼腹,与借刀杀人的阴毒宵小又有何异?但凡良知未泯,又怎能面对生死袖手旁观?

他抬手?????轻按额角,试图以深长徐缓呼吸定心宁神。

官差慌忙扑来,一路相伴行至此地,二人十分熟络,此刻事态紧急,官差便省去一切虚礼,扑向张湍,奋力握住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倾倒在他身上。

张湍匆忙抬手扶稳对方,定睛一看,入目便是浑身鲜血淋漓的官差。他骇然失色,急忙出声关怀。

官差却道:“最少十五只狼。天越来越黑,暗中难以视物,山林地形复杂,我们的人行动不便。但狼群如鱼得水,迅猛至极,一扑一个准。无论是谁,经狼咬上一口,当即就没法再动弹,野狼只管去咬下一个。不能再让人往前去填了。已经有不少尸体留在前边,足够这群狼吃饱,吃饱了就不会追过来。可人如果一直往前去填,狼群必然不会停下,这样一直下去,只会是我们损失惨重。”

一口气说完,官差不住喘息,直直盯住张湍双眼。

御医追赶上来,气急骂道:“你跑什么!你这伤口能跑回来已是万幸,不好好疗伤,不如趁着还能动弹,先给自己挖个坑躺进去等死算了!”

张湍忙问:“刘大人,他伤势如何?”

“他的伤势有我处理,但剩下这些人的命,怕就只有张大人能救了!”刘御医拂袖一探,搀扶着官差席地坐下,自随身药匣中取出药剪医刀、纱布药粉,为官差处理伤口。

伤口剧痛,官差忍痛咬牙说道:“张大人,十五只狼,二三十人折在前边,再不停手,那二三十人就是白白送死。”

遮挡衣料已被揭去,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张兄弟!”官差拦下清理伤处的医刀,“陵北百姓的命是命,我那一群折在泥流里的兄弟的命是命,这里这些随行的护卫将士的命也是命!你还在犹豫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离开赵令僖的日子说长不长,却如同重活一遭,走上正路,做堂堂正正为国为民的官。脚下这条归京路,哪怕也是黄泉路,他仍然无怨无悔。可偏偏赵令僖再度出现,戏弄羞辱,迫使他重堕绝境。

常在暗室,难见光明,故而不求光明。

无望,心中自无波澜。

一旦得照阳光,便再难归于平静。

因心有不甘,一叶障目,致使他心中眼中只余一人,全然忘却这数百同样置身险境的无辜将士。张湍再不迟疑,脑海心府只余一个念头,快步寻向赵令僖,拦在她身前,开门见山道:“请公主下令撤退。”

火光熠熠,落在他双眼之中,如萤火星点。

对他的不知顺从、不晓安分,她习以为常。但这次却不同寻常。语调高扬,语速稍疾,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坚决。

他没在请求她,而是在要求她、命令她。

张湍,在命令她。

“你在命令我?”

“请公主下令撤退。”

篝火烧出一声爆响,轻轻炸开,窜起数点火星,被风带出火焰,飘入空中骤然熄灭。丁渔千辛万苦稳住护卫,窃窃声、慌乱声、吵嚷声隐去大半。林中狼嚎愈低,被呼啸风声压下。

“来人。”

赵令僖忽觉疲倦,本该燃起的怒火,如流水缓缓逝去。她的声音亦如暗河淌水,轻微低缓,闺阁少女梦中呓语亦不及这般低柔。

次狐守在近处,闻声而至。

她自袖中取出那枚粗陋香囊,丢进火堆,幽幽低语:“传令下去,阵中众人,再有后退,就地处决。”

火焰中,香囊布料燃烧,她偏头看去,火光在她双眼中灼出亮斑。仿佛太阳落身山林,在她眼前,炽热耀目。树林,护卫,马匹,都被这轮明日遮住,世间万物皆藏身其后。她合上双眼,抬起手指,揉一揉眼睛。

猝不及防,一柄冷刃架上脖颈。

明日在眸,遮住持刀者。刀锋冰线,紧贴瓷肌,冷意昭昭。她微微后仰,试图躲开刀锋,却被他锁住手臂,难以动弹。

只听他在耳边说:“得罪。”

张湍。

众目睽睽之下,张湍趁其不备,动刀挟持。无论官差、御医、次狐,或是守在远处揣测张湍能谋得一个好结果所以翘首以盼的护卫们,无一人料到此时此刻的情形。

“公主性命在我手中。众将听令,即刻重整阵型,盾枪在前,阻拦追击,弓箭其次,从旁协助。其余众人,成队列有序撤退,整理辎重,调转方向准备出山。一刻不得多留。”张湍向着一众护卫喝道,“倘若不从,我会——”

他垂眸看向赵令僖。

近在眼前。

她也抬头看他,眼神变换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有一瞬的愧疚涌上心头,却被林间狂风吹散。除却风声、林声,再无杂音。四周众人都在等候他最后一言落定。

他说:“——杀死公主。”

“张湍,你是要犯上作乱。”

赵令僖蓦然笑起,两眼弯弯,两靥生花。她全然不怕,她不信张湍会杀她,他握刀的手甚至有些颤抖,拿不稳刀,又如何能杀得了人?

“湍已罪犯欺君,不惧再多罪状。”张湍再向众人催道,“还不动身?”

公主令进,张湍令退,无论进退,皆会殃及自身性命。

众人犹疑不决,寂然无声。

山中时间仿佛瞬息凝滞,次狐率先动作,高举火把斥道:“还不动身,若公主玉体受损,谁都逃不了干系!”

丁渔紧随其后:“听他安排,枪盾弓箭就位掩护,其余人就地排成行列,动作要快。”

赵令僖转头前行半步,张湍紧紧跟上,刀锋忽进些许,在她脖颈上轻轻划过,留下一线血痕。她吃痛皱眉,抬眼回望,不可思议道:“你竟敢动手?”

张湍心头微颤。这一线伤痕非他本意。他用刀不多,持刀不稳,追上前时未能控住分寸,不慎划伤了她。鲜血细流缓缓淌落,经火一照,更显浓郁。

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

他冷声道:“公主再进一步,刀便会再入一分。”

次狐匆忙招来御医,央求张湍松刀。

张湍未答,沉声问道:“前方猎狼护卫,经野兽撕咬,伤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乃至送命。公主仅此一线伤口便不能忍,可曾想过前方护卫受伤之时,该是何等疼痛?”

? 第63章

赵令僖不予理会,挣开手臂复向前行。拦在脖颈侧前的刀刃,因着她的前行,刀尖偏向旁侧,堪堪自她脖颈边擦过。她觉察到张湍下意识避开的动作,抬手搭上刀刃,回身望去。

终究是不敢。

看来之前只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这才是他该有的态度。

她双眉轻抬,了然一笑。随即抹过脖上伤口,垂眸看向指尖血痕,不悦道:“他们怎能与我相比?”

张湍心一横,左手扣其手腕,将人拉至近前,随后锁住对方双腕,右手反手握刀,顶上脖颈正面。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死死盯住几乎与自己相贴的张湍,骂声未出,脖颈上就觉一丝灼意焚过,灼意褪去,便是疼痛。

——又是一道伤口划过。

“湍本就身犯重罪将受极刑,杀伤公主罪加一等?不过尔尔。”张湍恶声道,“公主为一己之私欲,视人命如草芥,湍早有领教。但这数百公主眼中的草芥,在湍眼中与公主并无分别。倘若要湍抉择,杀一能救数百人,湍不会再有犹豫。”

张湍直视她,重复道:“不会再有犹豫。”

她看到他双眼中的坚决,心中一丝火起:“既然如此,今日若本宫活着,他们就必须死。”

张湍有一霎动摇,复又狠下心来,呼喝御医:“刘大人,绷带给我。”

刘御医颤巍巍递上干净绷带,不敢发一言。张湍取绷带将她双手反剪背后绑缚,又以绷带封口,令其口不能言。

张湍又向护卫喊道:“牵匹马来。”

一护卫左右顾盼,见无人敢动,便自行奔上前来:“张大人,山路原就不好走,现在马又都受了惊,不宜上马。”

“只管牵来。”

她气恼万分,眼中蓄泪,不知是因伤口疼痛,或是因委屈伤心。自她记事起,从未有人敢如此待她。未名的苦恼烟消云散,心头燃起熊熊怒焰。眼前此人,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刘大人,给公主止血包扎。速度要快。”

刘御医急忙上前清理伤口,上药包扎,而后小心退下。

马牵来时仍躁动不安,张湍一番尝试,稳住马后,将她推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带她沿来路折回。此路经由数百人踏过,回去时平坦许多。张湍挟她在旁,下令命众护卫整队,成两列快速行进,另将赵令彻所调一百原南军营将士留在营地等候命令。队伍带着辎重一路小跑下山,山体随脚步颤动,沿途抖落无数枝叶。狼群呜咽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不久,张湍停住,解开其双手束缚后下马:“这马已经温顺,公主可自行离去,亦可随队出山。”

说罢转身折向营地,另牵?????一匹棕马,驱马疾速赶回营地。

她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扯开封口绷带,欲发怒火,回头却只见张湍背影隐于昏暗林中。

次狐与丁渔先后拥上前来。

丁渔小心翼翼问道:“公主,接下来……”

次狐拦在马前:“公主,此时天欲雨,实在危险。狼窝就在山里,等天亮雨停再猎不迟。”

“都滚开。”她勃然大怒,“立刻去将张湍给本宫捉回来,本宫要将他千刀万剐!”

马亦有感,愤然扬蹄,次狐却纹丝不动,面对忽泛冷光的马蹄铁,心中惧怕,紧闭双眼。一双马蹄蹬在胸口,次狐向后倒出丈许远,人倒在地,近处众人惊慌失措,丁渔急忙上前搀扶。

胸口剧痛,眼泪迸出,次狐张了张口。

话未出,鲜血直淌。

队伍中段见状缓下脚步,渐渐停住。后段不明缘由,跟着停下。前段则又行进些时候,发觉后边掉队,急忙传话至队首。整个队伍渐次停下,护卫惴惴不安,悄悄看向赵令僖。

她惊诧下马,招来御医。

几名御医因体力不比护卫,皆在后列。问询后急匆匆追赶上前,围在一旁搭脉诊治。她则站在道旁,略显烦躁地踢开几块碎石。风暂歇,林中静静,马儿突然发出鼻响,响如惊雷。

她正烦躁,抬手随意指一人道:“你,过来。”

被指护卫胆战心惊上前回话。

她道:“把这匹马宰了。”

护卫松了口气,虽有不舍,却仍抽刀出鞘,并细心将马牵至一旁处决。手起刀落,血液喷出,马匹倒地。众人噤声,护卫回话后得许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