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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七,依祖制当于宣天阁行祭天之礼。礼部半数官员年里未歇,将祭天事宜安排妥当。

清晨,未见曦光,众人皆醒。

赵令僖身着朝服,一早赶去钦安殿。

皇帝已经起身梳洗完毕,身着朝服,冠冕未戴。见她来了,便命人呈上妆镜银梳,送来各色宫花。另有宫人搬来绣墩,她坐在绣墩上,较在一旁坐着的皇帝矮了不少。

“今日这头发梳得不好。”皇帝拿过银梳,“我来给你梳头。”

宫人上前将她发间簪钗卸下,松去梳好的发髻。皇帝执银梳,动作轻柔,为她梳头。

“儿不知道父皇还会给女孩儿梳头。”她乖巧坐在绣墩上,照着眼前妆镜,好奇问道:“父皇是跟谁学的?”

皇帝笑呵呵回说:“谁也没教过我。我小时候,跟着你大姑姑,是她一直袒护着我,一手将我带大。”

“大姑姑?”她仔细一想,“是武宁王。”

武宁王赵贞柔,当朝皇帝同母所出。赵贞柔去世早,皇帝登基继位后,追封其为长宁大长公主。后又力排众议,赐其封地,加亲王爵,世袭罔替,追谥“武宁”。

“对。”皇帝一面梳头,一面说道:“小的时候,你大姑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到家宴上去,大姑姑不会梳头,也没人帮我们,我就自己学。没有好用的梳子,我就自己拿着木柴削。后来帮你大姑姑梳了头、绾了发,没有金玉首饰,就找出两朵旧宫花压髻,倒也像模像样。”

菱花镜照着灯火,她望向镜中,看着散乱的发丝逐渐成型。

简简单单的发髻,梳得十分平整,每一根头发都服服帖帖靠拢一处。皇帝放下银梳,挑来拣去,选出两朵豆绿牡丹,压在两鬓,未加其余簪钗。

“父皇想大姑姑了。”她扶了扶牡丹花瓣,回头望向皇帝。

“是啊,想她了。”皇帝叹息一声,起身望着匣中数不胜数的宫花:“这些新制宫花,她都没戴过。”

“儿替大姑姑戴着。?????”她挽上皇帝的胳膊,“以后儿天天戴。”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一同离殿往宣天阁去。

天仍未亮,宣天阁前,一应皇子亲王、公主诰命皆身着朝服,整齐站立。礼部各官员,禁军统领及侍卫,各司其职。

待步辇至,悉数跪迎,高唱万岁。

皇帝挽着她的手臂,带她一同走进宣天阁内。

队首太子,队中各皇子,皆是大吃一惊。

作者有话说:

综合了一下上章评论区意见,以后更新就定在晚上【21:00】。

? 第31章

天地初亮,一线白刃割裂昼夜之隔,为太阳劈开道路。

冷冷日光透出,夹有淡淡青色,倾盖宣天阁顶。

时辰已到,孙福禄再看一眼更漏,确认时辰无误方才禀明皇帝。皇帝下旨焚香迎神,待大火熊熊,烟气直冲天际,各在场王室、官员、侍卫、宫人,各依礼数,或长揖,或叩拜。

皇帝携赵令僖于神牌行礼,后至祖宗牌位前进香行礼。

公主于主殿率众礼神拜祖,不合礼数,大旻开国数百载从无先例。然而事出突然,礼部措手不及,贸然阻拦又会误了祭天时辰,只能眼看着赵令僖随皇帝在牌位面前依次拜过。

礼神拜祖后,则该焚表告天。

孙福禄依令取来沈越所撰青词。沈越虽致仕多年,然每年腊月,宫中内官即会远赴昙州恭请青词,以作初七祭天焚表之用。

依仪式流程,该由礼部两名祭礼执事取帝血制墨,礼部尚书誊抄青词。天子耗心血撰青词祭天,以正其位,以显其诚。十指连心,故刺指尖取血九滴,混于丹砂作墨。

执事上前,皇帝却命其取赵令僖心血制墨陈书。众官员惊骇万分,纷纷跪地劝谏。见众人不从,皇帝便亲自执金针取血,孙福禄奉上丹砂,指血混入丹砂,转呈礼部尚书面前。

青藤纸已铺开,丹砂墨在眼前,礼部尚书搁下毛笔,亦不肯书。

皇帝震怒,只道:“今日祭天,又在正月里,朕不杀你们。但今天祭礼若不能成,出了正月,朕一个也不饶。”

“父皇,儿来誊抄。”赵令僖行至桌案内侧,对跪立一旁的礼部尚书视若无睹。孙福禄呈上青词范本,于其面前展开。她细读一遍便记在心中,而后揽袖提笔,落笔停笔中无停顿。

誊写完毕,吹干墨痕。

孙福禄取走青词,呈皇帝御览后,送至神牌前焚表告天。

众礼部官员无奈长叹,跪地不起,待祭天仪式完毕,亦不肯散去。皇帝不予理会,携赵令僖离开宣天阁。

“他们半点都不体谅父皇。”赵令僖怨道,“儿从前不知,原来刺指取血这样疼。父皇年年都要取血制墨,今年是不是怕疼了?”

“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朕不怕疼。”皇帝笑道,“只是昨夜忽然梦到你大姑姑,梦里知道是她,却瞧不见脸。今日迎神祭天,不想见那些神仙,也不想见祖宗们,只想见一见你大姑姑。”

“用儿的血就能见到大姑姑吗?”

“难说。但总要试一试。神仙祖宗年年请,他们不烦,我烦。”

行至钦安殿,皇帝替她理过鬓边豆绿牡丹:“这一趟下来累人,我也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赵令僖扶了扶牡丹花,次狐在旁道午膳已经备好。虽不到时辰,但晨起时只吃一盏牛乳,现下已经饿了。

饭后小憩片刻,便有宫人通传,说是七皇子来了。

她蹬上靴子,重理过发髻,仔细将宫花压好,好奇问:“七哥找我有事?”

“确是有事相求。”赵令彻递上一方小盒,“先看看这个小玩意儿合不合心意。”

盒中是颗胡桃,雕刻出一座宫殿,镶嵌珠宝,迎着烛火光彩闪耀。次狐看了,轻笑道:“仔细看着,这宫殿仿佛是海晏河清殿的模样。取醉园,摄云湖,合浦池——竟连最南角的接碧亭都在。”

听次狐这一说,她仔细看去,果真是海晏河清殿的布置,大到宫院湖池,小到亭台小塔,无一遗漏。

“喜欢。”她道,“七哥想拿这个央我办事?要是我不答应你,这胡桃就不给我了?”

“本就是给你备的生辰贺礼。但今年二月我不在京中,怕到时途中出岔子,便催着工匠赶工制好,临走前送来。”赵令彻笑道,“至于今日所求,于却愁而言绝非难事。”

“说说看。”

“今日初七,是我母妃祭日。”赵令彻眉眼间带出淡淡愁色,却仍微微笑着,和声细语道:“往年我在宫中,年年这日都去沐芳馆陪一陪她。离京之后,不能再陪她。今日想与她道别。”

初七祭天,开国至今皆如此。普通妃嫔死在初七这日,便会因犯忌讳而降品阶潦草收葬,此后周年亦不准祭拜,往往顺延至七七之日再行祭拜。

赵令彻母亲出身低微,亦不得宠,死得悄无声息。

今日之前,她从未在意过赵令彻母亲死于何时,又因何而死。

“可你与你的母妃道别,却要找我帮忙?”她有些困惑,“我能帮你什么?”

“前几日翻查曲谱,见有古曲《灵息》,可慰故人魂灵。”赵令彻略显尴尬道,“却愁知我于音律一道差些,一直练到昨日,尚不能流畅弹奏。走投无路,这才来请高人出马。但愿却愁能随我一同前去沐芳馆,弹一曲《灵息》。”

她道:“可这首曲子,我也没有学过。”

“曲谱我带来了。”赵令彻将曲谱送上,“却愁可看一看,若能弹便弹。若不能弹,我自行去沐芳馆也可,母妃想是不会怪我。”

曲谱刻录于竹简上,她展开竹简,仔细阅过曲谱,稍显为难道:“这谱子有些难。次狐,取张琴来。”

殿中名琴不少,次狐知是安魂之曲,特意取来古琴伽蓝。伽蓝曾于庙中受千年香火,染有佛性,以之弹奏安魂之曲,想是能事半功倍。

略试弦音后,她命次狐在案前举着曲谱,赵令彻闻言上前代劳,半跪于案前展开曲谱。一面看谱,一面抚弦,一曲奏罢,有四五处错漏。

“不愧是却愁。第一次弹,竟只有四处错漏。”赵令彻赞道,“再练几次,怕就成了。”

她道:“错了五处。谱子我已经记下,七哥不必再举着。”

殿中琴音不绝,完整弹奏三次后,第四次她已能流利弹奏且不出差错。曲已练成,她满意道:“次狐,带着伽蓝,咱们去沐芳馆。”随即笑问赵令彻:“七哥这次要怎样谢我?”

“怎样都可。”赵令彻见她往殿外去,顿住脚步,犹豫不前。

她跨过门槛,回身见赵令彻没有动静,催问道:“七哥怎么不走?”

赵令彻迟疑片刻,谨慎问道:“可否请南风奏曲?”

“南风?”

“我知是却愁‘命琴’。”他低声道,“同时也是与我朝国祚息息相关的圣物。母亲殁于初七,其魂灵犯忌,伽蓝虽有佛音,于天家禁忌无益。若有南风安魂,母妃魂灵或能得以解脱。”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吩咐次狐取南风。

她乘步辇,赵令彻在旁步行陪同,一行人往沐芳馆去。

沐芳馆荒废已久,大雪之下尽是枯枝败叶。赵令彻自行在馆中寻出扫帚,扫去庭阶积雪落叶,小心翼翼扶她登上馆中高台。高台角亭布有桌案,案边两张小墩。宫人清理桌案小墩,墩上铺好绣垫。

赵令彻道:“往年便是在此处与母妃叙话。今日劳烦却愁了。”

南风置于案上,她又取过曲谱,从头至尾细读,默默抚琴于心,一曲成后,放下曲谱,起弦。

悠悠琴声推向近处宫苑。

沐芳馆向西不远,有条窄窄巷道,巷道尽头屋瓦勾连,无一丝一毫缝隙透光。是为檀苑。檀苑之中,经验身后受命修习者,称为“檀郎”。

几日硬灌汤药调理,张湍已不再昏睡。以免他再寻短见,檀苑主事命人以白绫将其手脚腰身缠缚在床榻之上。虽颈间伤口仍未有愈合迹象,常因他歪扭头颅而撕裂渗血,但到底已无大碍。

有赵令僖命令在先,人虽在伤病中,檀苑主事亦不敢耽搁授课,便将其余几名檀郎带至张湍居处。

室内立起一扇屏风,隔开内外。他在屏风后,屏风外,秽乱言辞滔滔不绝。他只盼能紧闭双耳,不纳一言一语入内。

室内炉暖,柔香阵阵,合上双眼便起倦意。

倦意深深,头脑昏昏,主事檀郎授课的低吟声隔帘传来,闯入耳中,令他心烦意乱,愈觉烦躁。身下似生炉火,炙烤得热汗淋漓,如溺汤泉。他坐卧泉中,被湿雾热气裹住,继而热汤如瀑淋下,浸湿前身后背,薄衫紧贴身躯。

潮涌堵住口鼻,难以呼吸。

他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现出一抹红。

是匹红纱。

红纱罩下,天地万物若隐若现。

浅浅凉意如蛇,爬过胸口,爬过肩膀,环上脖颈。阵阵热息如鱼,滑腻非常,涂抹在寸?????寸肌肤之上。

虚幻低语忽而响起:

“衣裳脱了。”

“衣裳脱了。”

“衣裳脱了。”

层层叠叠,盘绕耳畔不绝。

红纱阻隔,他探出手,想要将之掀开,一探究竟。

热潮再度淋下。他深陷窒息漩涡,周遭愈发潮湿、愈发炽热。

“当——”

忽有弦音,劈开红纱,穿透热雾,刺入耳中。寒意袭遍全身,他猛地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