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南京乡试第一名,实打实的举人老爷,有几个举人落魄成他这样的?

不说画得好不好,光冲着这印章就要买上一幅画支持支持他!

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文哥儿攥着印章不放手,脑海里冒出一连串关于文人印章的记忆。

最后文哥儿想到的是:唐伯虎现在在哪里?几岁了?认识和他一起卷入舞弊案的小伙伴没有?

据传唐伯虎那位小伙伴叫徐经,是个特别有钱的人。他认识唐伯虎后顿时惊为天人,每天带着一堆狗腿子和唐伯虎一起纵横欢场、流连花丛。

想想看,同在天子脚下等着会试,别人苦哈哈备考,他俩结伴风流快活,一天到晚撒钱买欢,结果会怎么样?

结果当然是枪打出头鸟,他们因为是当届考生里最高调、最扎眼的,直接成为弘治年间一场科举舞弊案的涉案者。

人告发的就是巨有钱的徐经买题!

这位巨有钱的徐经到底多有钱呢?

他卷入科举舞弊案后伤心不已,回家啥都不干,闭门读书等着朝廷允许他重返考场的特赦令。

可惜最后他虽然等到了朝廷的赦免,却死在了二次赶考的路上。

徐经死了以后,他其中一个儿子光是田地就分到了一万多亩。

他这个儿子就是徐霞客的曾祖。

这位曾祖接手的遗产分到徐霞客这一代,还能供徐霞客环中国旅游三十年。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可恶的有钱人!

败家五代都败不完!

连徐经这么有钱的家伙都沉迷科举,到老都要拼着一身老骨头上京再考一轮,可见那一枚小小的官印真是格外迷人。

唉,官路难走!

文哥儿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也管不住脑子里天马行空的稀奇想法。

他抓着手里的印章,表情一会儿发愁一会儿叹息,瞧着千变万化,逗乐了一干亲朋好友。

拿玩具的时候拿得那么欢,怎么拿枚印章就唉声叹气起来了?

即便文哥儿一脸挑挑拣拣的嫌弃模样,这次抓周还算是圆满落幕,剩下的就是文哥儿最擅长的吃吃喝喝。

他和谢豆坐一起块,座中还有好几个小朋友,吃饱喝足以后便相约去玩儿刚到手的玩具。

谢迁看着一群小娃娃闹哄哄跑了出去,转头对王华说道:“你这些抓周用的玩意准备得可真别致。”

一般人哪有给小孩上真家伙的?

王华说笑道:“回头正好可以给他玩玩。”

就文哥儿那性子,即便用的是假书假笔假弓假箭,他也不会乐意去拿的,倒不如买些可以留着用的东西。

谢迁想想也是,也笑道:“合该如此。”

王华道:“倒是叫你破费了。”

寿山石中的田黄石乃是“印石三宝”之首,价钱可不便宜,何况此印谢迁时常使用、极为爱惜,显见是他心爱之物。

谢迁能拿出来给文哥儿抓周着实是真心爱重这孩子。

谢迁道:“这小子从小便这般聪慧,说不准我们这些当长辈的以后还得沾他的光,一块印子算得了什么。”

他们两家都是余姚人,生来便算一派的。况且他们往来多年,关系怎么算都不算浅,谢迁自是不会爱惜一枚小小的印章。

何况读书人哪怕入朝为官,也就光鲜这么一两代,若是子孙不争气又会打回原形。

面对这种情况,他们也是要早做打算的,比如教导一些出色的学生、缔结一些往来紧密的姻亲,将来哪怕自己仕途遭难,也不愁后人没人帮扶。

谢迁就很看好文哥儿。

王华私下和他透露过,文哥儿虽还不能把《大学》倒背如流,却也已经认全了上头的字,掌握了基本的句读学问,识文断句已经不在话下。

这样出色的余姚好苗子,谢迁自是上心得很。

谢迁笑着与王华打趣道:“都说自己很难教好自家小孩,不如你让他往后得空就到我们家来,我给他和豆哥儿一同开蒙,顺道让他帮我激一激豆哥儿,你看如何?”

王华闻言两眼一亮,一口应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一会我便叫他改口喊你一声‘先生’,省得你反悔。”

谢迁道:“既然已经说定了,又怎么会反悔?”

两人三言两语商量好开蒙之事,心情都颇为不错。

等文哥儿玩得满头是汗、带着小伙伴回来,就惊闻自己拥有了新鲜出炉的老师。

瞧谢迁微笑着立在一旁的模样,文哥儿骤然意识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不是假的,照着谢迁这位准老师的官职、学识、前程,绝对够教他一辈子的!

试问一下,他刚开蒙都由这么大一个状元郎来教了,以后谁还能越过这位老师去?

文哥儿敏锐地觉出前方极其危险,可一时半会又分析不出到底是啥危险。

乖乖喊人是以后可能会掉坑,不乖乖喊人是立刻就要面对眼前两座大山的威压,文哥儿思来想去,只能麻溜改口喊了声“先生”。

一直到这场抓周酒正式散场,客人们各回各家,文哥儿都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自然不懂谢迁他们这些官场中人的种种思量,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跑去问他爹:有了老师就要上课吗?课安排得满不满?孩子还小课程能不能少安排点?

王华道:“就算你能见天儿往谢家跑,你先生也没法日日在家教你,顶多只是安排些功课给你做罢了。”

文哥儿:“…………”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王华瞥了他一眼,说道:“又不会叫你抄写练字,只会和平时一样让你识字背记而已。”他把顺手带回来的开蒙套餐摆到文哥儿的专属矮几上,微微地笑道,“你可以提前预习预习,到时候和你先生家的豆哥儿一同读书。”

文哥儿彻底蔫了。

怪不得他哥五岁才开口说话,五岁才开口说话的话得省多少功夫啊!

文哥儿试图挣扎一下:“二哥呢?”

王华道:“你二哥比豆哥儿小,不适合跟你们一同开蒙,你祖父教他就行了。”

文哥儿:“…………”

不是啊,他是弟弟,他比二哥还小,怎地他就要和谢豆豆一起开蒙了!

这些大人真是可怕,在他们面前一点马脚都不能露,一露就会叫他们逮着不放。

不管文哥儿再怎么纠结,拜师这事还是敲定下来。

第二天王华还正儿八经地给他备了拜师礼,带着他去谢家正式认个师门。

在明朝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师和弟子的关系之亲密堪比父子,弟子甚至可以住在老师家里求学。

比如王守仁创立心学之后,就有很多弟子随侍左右,他的首席大弟子徐爱娶了他妹妹,他的弟子黄绾在他死后把他的老来子接去抚养。

《传习录》就是王守仁几个弟子仿照《论语》格式,随侍左右记录王守仁的言行编纂出来的传世之作。

当然,一般来说开蒙的蒙师是不算在内的。

可王谢两家的情况又不一样,他们两家以后的联系只会越来越紧密,所以目前是开蒙的老师,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文哥儿经过一宿的挣扎,已经接受自己难以抗拒的现实,乖乖巧巧地跟着他爹到谢府拜师。

对于文哥儿这个新身份,谢豆是最开心的。他一见到文哥儿就拉着他高高兴兴地让文哥儿改口:“你以后要喊我师兄。”

小孩子心思非常单纯,既然他们要一起读书,文哥儿年纪又比他小,那肯定是他当师兄没错了。

考虑到以后有事可能要谢豆帮忙(比如临时要抄作业),文哥儿没有和谢豆争这个,麻溜就给谢豆改了口:“师兄!”

谢豆听文哥儿这么一喊,可高兴了,很有师兄派头地拉着文哥儿往里走。

文哥儿根本不懂拜师礼仪怎么走,全程都是他爹在旁指引,他自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照办。

反正,动脑子是不可能动脑子的。

他才满周岁,冬天的棉服又厚实,不管是下拜还是别的动作做起来都是圆滚滚的一团,寻常学生拜师时的庄重是瞧不出来的,只觉那小模样儿分外可爱。

谢迁这个当老师的瞧着也觉有趣,配合着走了个过场,师生名分算是定了下来。

文哥儿跟着他爹娘在谢家蹭饭,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他的师祖母邹氏旁边,发挥他明朝吃播一哥的功能给他新鲜出炉的师祖母当陪吃。

文哥儿在看到自己座次的一瞬间,感觉自己突然明白了什么。

很明显,他老师不是相中了他聪明绝顶的脑袋瓜子,而是想要光明正大请他过来做吃播!

意识到这一点,文哥儿心里头那点莫名的忐忑终于消失了。

本来就该这样的,古代神童多得是,哪有见几次面就相中个一岁孩子当学生的道理?

古来就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和“伤仲永”的说法,可见小时候聪慧过人的人,长大后未必就会多有出息,想提前投资也不会提前这么早的。

文哥儿心里有了底,登时不再发愁,开开心心地在谢豆的热心介绍下认了一圈人。

自家人坐一起吃饭,人口不算复杂,文哥儿没见过的也就是师母徐氏、谢豆长兄、谢豆长姐。

至于谢豆妹妹,年纪还小,且刚喝过奶处于昏昏欲睡状态,只抱出来露了个脸就被抱回去睡觉了。

谢家祖父与谢豆叔父、二哥他们都还在余姚老家,一时半会还见不着。

这么简单的人口构成,文哥儿一下子就记住了,欢快地坐在邹氏旁边等着干饭。

为了照顾家中老小,先端上桌的是一碗馎饦,乃是谢家厨子钻研唐宋古法做出来的面食。

今儿还算是节庆,因而做的是应节的红丝馎饦,煮出来的馎饦隐隐透着些许绯红,非常应景。

别看端出来的就是一碗薄薄的面片,实际上它上桌前可是经历了不少工序的,光是“红丝”的那么一点红,背后就有许许多多新鲜生虾付出了它们的虾仁!

而且这虾仁还不是整个儿包进面片里的,而是研磨取汁,拿研取出来的清汁和面。

这么一通折腾,才算是让面出锅时跟熟虾一样通体泛红。

等这红丝馎饦煮熟后再浇上精心熬制的汤汁,馎饦又鲜又滑,吃着还有点虾仁独特的甘甜。

文哥儿还是头一次吃到这种红丝馎饦,只觉汤汁鲜美得很,面条也鲜美得很,有时候他都没嚼两下就把整片馎饦吞了下去,热乎乎的感觉便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肚肚里。

怪舒服的!

文哥儿快乐地吞掉一块红丝馎饦,不忘转头招呼他师祖母也趁热吃,嘴里“好吃”“鲜甜”地夸个没完。

邹氏见他这般喜欢,笑着说道:“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