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不插手,每次听到文哥儿回来念叨他们新社又壮大了不少王华都眼皮直跳。

就文哥儿这交朋友的速度估摸着要不了几年新社成员就能遍布大江南北。

到时候文哥儿出点什么事牵涉面可就广了。

要知道北宋时期范仲淹搞庆历新政,有人抨击他结党营私欧阳修跳出来写了篇《朋党论》表示“小人才结党我们都是君子算什么结党”“如果非说我们结党,那我们就是君子党”!

欧阳修还在文中对皇帝谆谆教诲,说是你作为君主的应该把小人的朋党统统踢出去,换上我们君子的朋党这样天下自然就大治了(“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结果怎么样来着结果就是范仲淹的人差不多全部被踢走了欧阳修也被派去建设滁州山区(证据是他曾修个亭子感慨“环滁皆山也”)。

所以说甭管你是小人还是君子结了党最好别嚷嚷得太响亮。

像李东阳这样朋友满天下的也没见他专门结个社啊!

不都是私底下通通书信,交换交换消息、置换置换资源平日里见了面也就吃个饭谈谈书画诗文看起来十分光明磊落。

王华正暗中为儿子的朋党问题烦恼着这日讲经筵结束后就听朱祐樘对他们说:“听闻大兴隆寺最近好生热闹正好明儿休沐不用上朝,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

皇帝想趁着假期微服出行在京师走动走动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王华这个当爹的听到“大兴隆寺”眉头就突突直跳。

那不是新社聚会的地方吗?!

他们陛下口中的“好生热闹”,难道指的就是新社的聚会?

王华一时不知该怎么搭腔好,李东阳却是从容自若地笑问:“陛下也听说了文哥儿那小子结社的事了?”

朱祐樘点头说道:“太子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说是他想去大兴隆寺一趟,我就想着微服带他过去看看。到时候我们悄悄过去就好,不必惊动太多人。”

李东阳喏然应下,与王华等人一起退了出去。

一路上两人都只是聊着到时候该怎么安排,直至走出宫门老远,李东阳才对王华说道:“你不必太担心,文哥儿才八岁,多交些朋友算不得什么大事。”

没听他们陛下说了,太子都加入了文哥儿那个新社。有太子坐镇其中,谁还能说什么?

至于他们陛下会不会忌惮太子……太子才五岁,过了年也才六岁!陛下用得着这么早就开始忌惮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算。

左右按照皇明祖制也很难发生什么皇位纷争。

李东阳就觉得眼下这势头挺好。

哪怕将来他们这些当长辈的人走茶凉了,太子那边兴许还有文哥儿做保障。

到时候就算他们家儿孙再不争气,有人拉拔一下日子总归会舒坦些!

何况文哥儿这个年纪,做什么都不容易惹人非议。

王华要是去点破了反而不好。

王华入官场这么多年都待在翰林院熬资历,到底还是历练少了,所以刚才才险些在御前失态。

哪怕有李东阳劝说,王华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回到家后就跟文哥儿说起明儿朱祐樘会带太子去大兴隆寺的事。

文哥儿:?????

朱厚照这小子还真是贼心不死。

这小子宣布自己也要加入新社后就一直想来玩,每次都被他忽悠住了。结果现在居然搞曲线救国,还把朱祐樘这尊大佛都给拉来了!

这科举上的内容,朱厚照也听不懂啊!

文哥儿很有他老师李东阳的从容,满脸无所谓地说道:“他们要来便来,我们和平常一样就好。”

他只是和小伙伴们交流一下本周学习进展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小时候他们不就在老丘家聚众读书吗?

现在不过是人更多了,老丘家挤不下了,才换到大兴隆寺而已。

瞧把他爹愁得,越发像他祖父了!

王华瞧见文哥儿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想想这小子从小便出入皇宫,见到朱祐樘的次数不少,见到太子朱厚照的次数更是数都数不清,要说多紧张肯定是不可能的。

王华道:“陛下这次是微服出行,你先不要与别人提起,要不然出了什么事我们都担待不起。”

文哥儿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大领导下来视察是个绝佳机会,正好可以看看大伙的反应,锻炼锻炼他们的应变能力!

连大领导的威压都能扛住,进考场还会紧张吗?

而且这时代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面圣的,说不准他们激动之下春闱能超常发挥!

别说来的是一国之君了,就说你是一个正勤勤恳恳埋头学习的普通学生,市长突然过来看你,甚至还亲切友好地跟你聊了几句,勉励你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好成绩,你能不激动?

这是桩大好事啊!

没想到他们新社成立不到两个月,就有这种从天而降的好福利!

我们当今圣上朱祐樘,激励新社成员上进的工具人罢了!

文哥儿把自己的想法给他爹讲了讲。

王华:“………………”

就他儿子这性格,与其担心他以后被人弹劾结党,倒不如担心他哪天被皇帝或太子气怒之下砍了脑袋。

毕竟这小子气起人来那是真的不看你是谁。

文哥儿没管他爹的复杂心情,溜达回去整理明儿的交流内容了。

翌日新社成员依然在大兴隆寺聚会。

文哥儿不藏私,祝允明他们也一样。

吴宽归家守制,他们在京师的前辈就是同样来自苏州的王鏊了,王鏊还是祝允明的乡试座师,是以祝允明他们时常会去王鏊府上请教。

但凡这一旬之内在王鏊那边学到了什么,祝允明他们也会拿出来与文哥儿分享。

其他人也差不多。

哪怕没有王鏊这样的好前辈在京师,他们也会拿出自己读书过程中碰到的疑问来跟大伙一起讨论。

有时候提出一个能启发思考的好问题也是极为重要的。

经历了思考的过程,学到的东西才会更牢固,要不然死记硬背下来的知识点往往会像酒肉穿肠而过一样,在你脑子里逗留个一天半天就没了!

同样的,表述和传授其实也是一个巩固的过程。

假设你想把一个内容传授给别人,那就必须有意识地组织好语言把它归纳总结清楚并清晰地表述出来,整个过程中你的大脑无疑要积极主动地去加工和处理这部分信息。

这都还记不住,还有什么是能记住的?!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磨合,大伙都发现每旬的交流总结聚会对他们而言都是难得的提升机会,整个新社可谓是学习气氛高涨。

这是自己结的社,没人逼着他们读书上进,只是他们身在其中,不知不觉就觉得自己要是荒度一旬是很羞耻的事。

别人都学到了新知识,你怎么没学到?

别人都能拿出问题来交流,你怎么拿不出来?

都得学,都得往死里学!

都得想,都得绞尽脑汁地想!

文哥儿没提朱祐樘父子俩可能过来(甚至还会带上李东阳他们这些阁老和翰林学士),自己也没多少在意这件事,人到齐以后依然一如既往地跟社员们分享学习心得、交流学习问题。

朱祐樘他们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新社成员分作两派,为一道经义题争得面红耳赤。

有个年少气盛的浙江士子还拍桌子叫板。

场面果然非常热闹。

朱厚照本来乖乖跟在他父皇身边,见此情景顿时激动起来,挣开他爹的手咻地一下跑到文哥儿身边,好奇地把他小小的龙脑壳挤到文哥儿身边,追问道:“怎么啦?怎么啦?小先生,他们是不是在吵架?”

瞧见朱厚照那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文哥儿心道等你以后当了皇帝,估摸着天天能看到他们吵架。

明朝文官有三宝,吵架(有一定可能升级为打架),撞柱(一般自己撞不死但能把皇帝名声撞臭),挨廷杖(挨完就是不畏皇权正直敢谏的铮铮直臣)!

所以说,只要当了大明皇帝,有的是机会看文人吵翻天!

这只猪猪现在居然觉得吵架好玩,真是太天真了啊!

以后有的是他头疼的时候!

尤其是那些个翰林院出身的文官,他们可是负责编写《某某皇帝实录》的。

啧啧,你不好好哄着他们,他们回头就把你胡搞瞎搞的光辉事迹写进史书里!

一本实录往往几十上百万字,指望下一任皇帝逐字逐句帮你好好审核吗?

不可能的!

还是争取比跟你有仇的人活久点吧!

只要你命够长,那些个和你有矛盾的家伙就没机会编排你!

文哥儿瞅了眼旁边转来转去听两边辩论的龙脑壳,觉得以后有必要开设个养生小课堂,有计划地进行科学养猪。

不然这只猪猪将来要是没能活过仇人,他这个“东宫故人”说不准也要跟着遗臭万年!

在大明打工可真不容易,还得考虑老板命够不够长!

文哥儿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转头看了看混在边上看新社成员辩论的朱祐樘等人,顺利接收到他们转达过来的“不用多礼”信号。

他本来就没打算多礼,笑眯眯地跟周围好奇朱厚照身份的人解释了几句,只说这是某个同僚家的孩子,平时偶尔会跟着他读书习字,所以会喊他一声“小先生”。

文哥儿从小就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教过人读《声律发蒙》,也教过人学《九九乘法表》,小小年纪早就桃李满京师,连在大兴隆寺都时不时能碰到人喊他“小先生”。

在此之前一干新社成员早就见识过这种事好几回了,听他这么说便不再深究。

朱厚照挨在文哥儿身边听了一会,没听太懂,转头拉拉文哥儿的袖子要他给解释解释。

文哥儿说道:“你还没有学过四书五经,三两句话也没法给你解释清楚,等你学了以后肯定就能听懂了。”

朱厚照点点头,也没有非要弄懂不可。

文哥儿见大伙吵得差不多了,才优哉游哉地领着朱厚照去了李东阳他们那边。

才刚在李东阳身边站定,他就直接跟小伙伴们揭穿了李东阳的身份,并且积极怂恿小伙伴们快来把李东阳包围了:我们的西涯学士难得来大兴隆寺一趟,大家有什么平时没能解决的疑问可以尽情地拿出来请教!

西涯学士李东阳,当朝内阁成员,当代文坛领袖!

这么厉害的人物,不问他十个八个问题实在可惜了!

李东阳听文哥儿一点都没跟自己客气,无奈地说道:“你小子可真会使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