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与衣飞石不在的半年,也是容舜常常来家里探望徐以方。徐以方和容舜关系还算好。

容舜没敢说自己今天是听谢茂的吩咐来挨捶的,随口说童画今天上班来不了。

昆仑是客人,容舜就称得上是贵客了,徐以方很高兴,让厨师帮着多调几个口味的饺子馅儿,说:“舜哥儿喜欢吃土豆猪肉馅儿的饺子,你把土豆切好,五花肉我来剁。”

容舜连忙说:“不麻烦,太太,我就吃韭菜行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就得了。”徐以方拍拍手上的面粉,拿出手机给谢茂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谢茂正在去探望虾饺父母的路上。

“茂茂,中午回来吃饭吗?舜哥儿来了,给你包饺子呢。”徐以方毫不客气地拿容舜当枪。

容舜听这一耳朵差点没吐血,先生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太太您还非得让他回来捶我呢!

没奈何,容舜面上还得保持镇定,动作利索地擀饺子皮——昆仑是个厨艺新手,包饺子时能维持饺子皮不被馅儿炸开就不错了,擀饺子皮这任务对他来说太艰巨。

【我得晚一点儿。】谢茂从未忘记过在京市定居的虾饺父母,隔几个月总要亲自来看一看。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等着你啊,你慢慢的不着急。开车慢一点。”徐以方温柔地叮嘱。

【嗯,我知道,妈。】谢茂随口答应,也没说自己其实没开车。

他坐的是九爷的车,九爷安排了司机,驾驶技术很稳妥。

昨夜住在会所,九爷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早上起来连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大约是为了迎合谢茂的审美,连外套都准备了一件与谢茂穿来那件土味羽绒服同牌同款的新衣。谢茂估摸着吧,刘奕大概在家里闯的祸不小,九爷这是提前巴结着呢,从前也没见九爷这么狗腿。

正觉得这司机驾驶技术不错,车辆急刹,谢茂身体下意识地调整了角度,稳稳地坐在后排。

九爷的司机是退伍兵,素质相当好。不止急刹,见车头前站着的男子手提桶状物,似乎要往车上倾倒,立刻选择倒车。背后立刻响起一片喇叭声——背后有车。

不等谢茂指挥,司机以踩死了油门,砰地朝着正打算往车上浇汽油的男子撞了上去!

将人撞到之后,车辆也驶出了二三十米。

背后的小车司机是位热心肠的年轻女士,居然停下车,打算上前察看被撞倒在地的伤者。

伤者手里提着的桶子已经被压瘪,汽油淌了满地,发出刺鼻的气味。看着汽油顺着轮胎印儿蔓延向谢茂车辆的那条轨迹,伤者挣扎着去掏怀里的打火机——

后车热心肠的女司机正好走过来,轰一声,汽油被点燃了。

“啊——”

女司机尖叫着被谢茂拎离了火场,谢茂不太怜香惜玉,把她扔在了她自己的车头前。

躺在汽油堆里的棉衣男子很快就被烧成了一个火球,无数过往的汽车停下来,有司机拿出后备箱里的便携灭火器,附近的居民也都赶来察看,有灭火器的找灭火器,没灭火器地去牵水管拿水盆,然而,汽油助燃的功效太可怕了,短短几分钟之内,一切都来不及了。

死里逃生的女司机哭花了妆,就坐在自己车前打电话报警:“喂,警察叔叔,不,警察阿姨,我,我刚才看见一个人报复社会泼豪车汽油,他……他现在把自己烧了……什么?哪儿?我在哪儿?我在xx街这个……这个吉野家对面的马路上……”

饺子当然没吃成。九爷和容舜都闻讯赶来,把在派出所做笔录的谢茂接出来。

这事儿惊动九爷和容舜不奇怪,特事办立刻就做出了反应,把案子从市局接到了特事办处理。

在特事办的某半公开的办事处,谢茂看着被烧焦的陌生尸体,说:“这是南洋降头术。”

因是半公开的办公地点,对外自称隶属于公安部,管一些非常态的事务也很正常,九爷作为涉事车主被谢茂邀请旁听。明知道容舜事情很多,且主要负责海水淡化技术方面,齐秋娴依然让容舜跨行带队负责此案——谢茂不好伺候,让容舜去伺候他,齐秋娴认为不容易出乱子。

昆仑还拎着一盒子蒸饺,徐以方调馅儿,容舜擀皮,昆仑负责包好。

看完了尸体之后,九爷吃了一半的午饭差点吐出来。几人挪了个房间坐下,昆仑就把这盒饺子打开,在小碟子里倒上醋,请谢茂吃午饭——九爷觉得谢大师新雇的司机纯属脑子有坑。

下一秒,谢茂就真的坐了下来,接过筷子,还问他:“九哥吃了吗?”

九爷面不改色地吸了一口鼻烟:“吃了。”

容舜一直在等消息,底下人进门送了一份资料进来,他看了一眼,说:“先生,这是袭击者的资料。晋籍岸县人,两天前乘车进京。此前,他长期在南省梅市谋生,初时在鞋帽厂做车工,做过短时间的水果贩,这些年物流发达,他在某通做快递员……”

南省梅市。

指使几个老混混在顶呱呱厂区纵火的韩铁关,他的家具公司就坐落在南省梅市。

这让九爷觉得极其没有面子。谢茂托他帮个忙,他忙是帮上了,可惹出来这么多后患,就显得他的手段不够干净。先前韩铁关去报复谢茂,顶呱呱至今还有两个员工躺在医院里,现在他自己的座驾遇袭,若不是司机反应迅速,整个车子都要被烧了。

“先生,您说这是南洋降头术,我请隔壁组的同事来看看?”容舜问。

有九爷在,容舜说得不太明白。所谓隔壁组,就是燕鲍翅组,专门负责技术支持。

“有我呢。”谢茂觉得自己比燕鲍翅组的小毛毛懂得多一些,何必去找那群小傲娇。

谢茂吃了七八个饺子,稍微停下筷子。

昆仑和容舜都没能领悟到他需要什么,甚至都没意识到他停下筷子是要东西了。

送了资料进来一直站在门口毫无存在感的年轻文员,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一眼,走到办公室墙角,拿出饮水器下面的一次性水杯,一一给各位倒水。

容舜才突然想起来,把昆仑提来的保温壶揭开盖子,倒了半碗饺子汤送到谢茂手边:“先生,这是饺子汤。”老派人吃东西,讲究原汤化原食。肯定比喝白水好。

给所有人送了水之后,年轻文员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被容舜吩咐:“忙你的,下去吧。”

他一直没有抬头,听了吩咐之后,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开。

谢茂仿佛不在意地看着那年轻文员的背影,嘴角勾起冷漠讥诮的一道弧。

——衣飞石,你变成灰,我都认识你。

眼看着衣飞石离开了办公室,下一秒又借口送水果,换了另外一个身份模样进来,谢茂都气笑了。

这回衣飞石扮演的角色,依然是特事办的下属之一。和前头的年轻文员一样,此人其貌不扬,长得毫无记忆点。他熟练地端来切好的哈密瓜,另有一些剖开的甘蔗小段,总共两盘,一盘放在了谢茂吃饺子的办公桌上,另一盘放在九爷所坐沙发边的茶几上。

送了水果之后,他又毫无存在感地站在墙角。除了谢茂,连昆仑都没发现他留下的迹象。

“降头多半截人气运,戕害其肉身。这种能操纵人进行自杀性攻击的降头术很少见,能够施展的降头师不会很多,付出的代价也必然很大。”谢茂道。

容舜将他所说的情报记录下来,说:“我即刻让人去排查。”

“不用。”谢茂用筷子蘸醋在盘子里画了两下,“那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容舜和九爷都很惊讶。为什么?容舜好歹也是山川咒术的正经传人,虽然总是学不会,理论他还是学得很扎实的,推测道:“咒术反噬吗?”

“那倒不是。这种降头术以无辜者献祭血食,攻击失败了,降头师也不会反噬受伤。”

谢茂把剩下几个饺子吃完,在九爷和容舜满脸困惑的注视下,他喝了一口饺子汤,才慢慢地说:“有人差点烧死我,你能准许他活过今天晚上吗?”

站在角落的衣飞石始终低着头,闻言心头一紧,君上认出我了吗?!

他又说服自己,不可能,君上不可能认出我来。正忐忑不安时,他听见站在谢茂身边的昆仑恭敬地说:“不能。”

衣飞石松了口气,原来君上差遣的不是我。这个认知,让他隐隐又多了一丝失落。

昆仑印是上古神器中极其具有地位的一位,然而,昆仑印本身就不是战斗系法宝,尤其是在近四百年前,昆仑印还险些因战陨落。

对于神器器灵而言,四百年的休养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大概等同于人类精疲力尽之后只打了个盹。昆仑是器灵焕发了新生,拥有传承却没有太多记忆。

总体而言,昆仑是个先天战斗力不足,后天还被战损削弱的上古神器器灵。

衣飞石并不觉得昆仑有资格跟随在谢茂身边,昆仑是铠铠那一辈的小朋友,战力差得远了。

……可现在谢茂身边只有昆仑。

谢茂笑了笑,指了指桌面上的东西:“把保温盒收好,还给我妈妈。”

昆仑答道:“是。”

谢茂又说:“那件事不该你去办。”

昆仑不解地看着他。那件事是哪件事?收饺子盒?闻言,昆仑想把正在收拾的保温盒递给容舜。

谢茂明知道衣飞石就站在角落里,却装作一无所知,故意对着某个空荡荡的方向,仿佛在朝着正监看自己的人说话:“你去。”

——如果衣飞石没有用百鬼善变乔装改扮潜入此处,这会儿他确实应该在用镜花水月监看谢茂。

哪怕谢茂没有从前的记忆,他依然很了解衣飞石,知道衣飞石想做的一切,能做的一切。

这回轮到昆仑和九爷面面相觑了。“你”去?“你”是谁?

容舜心中叹息,先生这是在对老师说话吧?老师还在养伤呐!也不知道老师听见了没有?

衣飞石没听见,容舜怕谢茂生气。衣飞石听见了,他又担心老师带伤出任务不方便。

谢茂一行人离开特事办的办事处后,衣飞石也闪身离开。

只花了一秒钟,衣飞石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模样,走出办事处大门,他就穿上了外卖小哥的衣服,手里还提着食物包装袋,融入场景中,毫无违和感。

他恍若不在意地跟了半路,直到谢茂和九爷上了车,他不敢探寻的目光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谢茂的表现很完美,衣飞石丝毫没发觉自己已经被识破了身份。

他一直都想改换身份回到谢茂身边。只要谢茂不再追问“衣飞石”的反常,就不会因此想起前世之事。衣飞石很想回到谢茂的身边。最初谢茂去了万神宫,衣飞石找不到机会,谢茂下山之后,衣飞石依然在找机会——谢茂喝花酒,他就不敢回去了。

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器物成人的自卑。

所谓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在原世界里生而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功德之下的福报。

衣飞石最初连“他”都称不上,只是个“它”。

谢茂看不起禽兽,看不起异类。天生万物以养人,在谢茂看来,异类天生就比人族矮一等。

——哪怕谢茂是修界极其仁慈的圣主,准许妖修成圣,准许妖修入朝,让妖修与人修拥有同样的机遇和地位,甚至支持妖修解除与人修强制性的主奴契约,可谢茂依然不赞同人族与异类通婚共血。

万物生而有灵,灵若生慧,我尊重你们的智慧,赐予你们平权。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同族。

权力等同,族别有异。

我们根本不一样。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异类就是异类。

衣飞石跟随了谢茂千万年之久,他明白谢茂的想法。

他也曾鼓起勇气试探过,可惜,谢茂给他的答案,不可能使他拥有一丝侥幸的勇气。

一场必输的赌局,衣飞石不会去赌。

在谢朝时,谢茂偶尔露出可能另觅新欢的迹象,那个无忧无虑不知前事的衣飞石,反应也是沉默退避,假装不知道那件事。唯独谢茂命人将楚弦挑入宫中时,衣飞石才犯颜抵抗了一次——抗议的也不是谢茂重新选了个侍寝(出轨),而是他选择的楚弦年纪太小,行事有干天和。

不管是否拥有从前的记忆,衣飞石都不可能去阻止谢茂睡别人。

从前那是陛下的权力。如今那是君上的权力。只要谢茂愿意,衣飞石就只能服从。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阻止有用吗?

这世上有无数个诱惑,挡得住今天,挡得住明天吗?一辈子挡下去?

衣飞石不能决定谢茂是否睡另一个人,他唯一能决定的,只是在谢茂睡了别人之后,他还跟不跟谢茂继续生活。很幸运的是,谢茂从来没有给他考虑这个问题的机会。谢茂也并不需要他去阻止。

衣飞石始终在寻找回到谢茂身边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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