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含笑看着心上人挺拔修长的背影走出宫室,这是真有些不解了。

他知道衣飞石在撒谎,也知道衣飞石有事瞒着自己,可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什么事?

相王府蓄养死士刺客一事,莫非有什么内情?还是衣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当然可以叫听事司去查。

只是刻意去查衣飞石故意瞒着的事,就显得非常不尊重衣飞石的想法。

襄国公存心隐瞒,皇帝刻意差人探查。谢茂是皇帝自然无所谓,只是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容易损伤衣飞石在臣下心中的威严,谢茂不愿如此。

自问特别了解衣飞石的谢茂难得懵了一回,想了几次也不得要领。

昨夜孤枕独眠自然比较冷清,想着待会有心上人暖床了,谢茂心思浮动,暂时也不想去琢磨旁的事。若是要紧的事,朕迟早会知道。若是不要紧的事,小衣想撒个谎不给朕知道,朕不知道就是了。

谢茂叫宫人服侍着漱了口,亲自调了香在内殿点燃,就等着衣飞石洗漱回来。

往日衣飞石动作都很快,没多会儿就回来了,今日左等右等不见踪影,这就更让谢茂奇怪了。

莫不是和朕生气了?凭什么呀?

谢茂将自己这两日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肯定没有和周琦扯上任何关系,真要说唯一出格的事……也就是在宫外临时改道,要去听事司接衣飞石下班。

总不能为了这个和朕发脾气吧?谢茂觉得衣飞石不该是这样的人。

有小宫人悄悄来给朱雨咬耳朵,朱雨似是想笑又强忍住了,上前回禀道:“禀圣人,公爷洗漱后叫小的们晾头发,歪在榻上眯着了……底下人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唤醒公爷。”

若是换了个普通宫妃嫔妾,给皇帝侍寝之前睡着了,只怕早就被催促着闹起来了。

衣飞石不一样。皇帝待他实在太过宠爱了,若襄国公真是乏得撑不住在盥殿眯一会儿,奴婢不知体贴地打扰了他休息,他未必会生气,皇帝却一定会生气。宫人们拿不定主意,只得前来请示。

谢茂本能地觉得不妥,才说要去看看,衣飞石已经披着斗篷走了进来。

“臣睡迷糊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这会儿的衣飞石看上去非常精神,只有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困倦,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谢茂再性急也不至于逼着衣飞石侍奉,拉着他回内殿上床躺好,衣飞石要解衣裳,他轻轻按住衣飞石的衣襟,将锦被覆上,柔声哄道:“乏了就早些歇着。明日吧。”

“臣明日要早起,陛下也要上朝。”衣飞石声音中有两分渴念两分迟疑,仿佛很拿不定主意。

谢茂轻轻咬住他的耳朵,低声道:“就这么急?明晚上不行?”

衣飞石还想说什么,谢茂却不想再看他演戏了,哄道:“睡吧,睡觉皇帝大。”

“还是陛下比较大。”衣飞石从被窝里爬起来,搂住谢茂肩膀,“陛下说想我了。”

谢茂低头与他亲吻,低笑道:“朕时时刻刻都想你呢。好啦,心肝,朕抱着你睡吧,不闹了。”

谢茂与衣飞石相拥着一并上了床,衣飞石就伏在他怀里,似乎真的很疲倦,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谢茂静静打量他沉静的睡颜,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只除了他比往日紧了一分的领口。

很显然,今日衣飞石不大愿意被人轻易解了衣裳。

前日回宫与衣飞石亲热时还好好的,昨儿衣飞石就不肯进宫了。谢茂心中狂怒,衣尚予,你是吃撑了?小衣都多大的年纪了,你还对他动鞭子?真当朕的小衣还是你家的“不孝子”能随便欺负是吧?

次日,衣飞石果然早早地起了床,不等谢茂睁眼,他就穿戴洗漱离开了。

谢茂阴着脸去上了朝。

朝会上,心情极其不好的皇帝把兵部尚书尚守志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理由仅仅是因为尚守志出班时慢了一步——天下事极少有各部各管毫不相干的,朝会上各部轮流递折子述职,前边说完了,内阁或者皇帝有了明确的倾向,后边说不得就得临时调整一下。这很正常。

尚守志被皇帝找茬骂得莫名其妙,正懵逼的时候,皇帝终于开恩明示了:“恍惚其实,敷衍塞责!朕闻兵部各司游手好闲者众!美其名曰以衙当家,勤于政事,钻进被窝里就不肯出来。清晨应卯后逛一圈,倒头就回值房昏睡,地方上下办不了事找不着人,就这样的人,竟然还给了一个上平!”

吏部尚书窦蜀珍暗暗庆幸,这兵部官员年纪不归吏部统管,否则他简直是躺着中枪。

兵部官员归谁管呢?枢机处。

枢机处总参知事是衣尚予,常年不上朝。前凉国公孔杏春也已经死了。目前枢机处排名最前的枢臣,是前兵部尚书孟东华。

他知道这个每天在衙门睡大觉还大计上平的人是谁。

不就是镇国公世子衣飞珀么!

衣尚予的儿子,衣飞石的弟弟。他想去衙门睡觉,谁敢不许他睡?

武官亦是三年考评一次,谁又敢让衣飞珀这样的衣家少主落到中、下等去?实在是他懒得太过分了,兵部上下都看在眼里,给个上上太亏心,这才心惊胆战地给了个上平……

就这孟东华还专门去长公主府求见衣尚予,专门说明了不给上上的理由。

皇帝也不可能逮着衣飞珀骂,官儿太小了,骂着不成体统嘛。先骂了尚守志,再骂上了孟东华,衣飞珀还能有好果子吃?朝臣皆面面相觑。继上半年皇帝当朝训斥襄国公之后,皇帝又找衣家的茬儿了,这是例行打压衣家吗?襄国公彻底失宠了吗?

散朝之后,尚守志就先回了兵部衙门,把才睡醒了准备吃饭的衣飞珀臭骂了一顿,打了二十军棍。

衣飞珀被打得莫名其妙,一气之下就告病回家去了。

正在宫外追查相王府行刺线索的衣飞石还蒙在鼓里,一连好几拨人给他送信,最先是黎顺的妻子袁十十,专门找了个锦衣女卫来说朝廷发生的事,黎阁老、龙幼株、孟东华、百里简……几个朝中交好又消息灵通的朋友,全都打发了心腹暗中提醒他:怎么回事?你弟又惹崇慧郡主了?

年初皇帝直接训斥襄国公,和通过训斥衣飞珀的上司收拾衣飞珀,性质完全不同。

前者是敲打,后者就是明晃晃的圣意:这个人朕不喜欢,你去弄他!

衣飞石想起昨夜皇帝近乎配合的“不察”,瞬间就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是一无所觉,皇帝早知道他身上带伤了!这笔帐直接算他亲爹衣尚予头上了。

——要不是衣尚予是他亲爹,只怕皇帝都想把衣尚予拖出来暴打一顿。

怕皇帝再闹出什么事来,衣飞石连忙吩咐道:“请赵医正去府上给衣飞珀瞧伤。”

赵云霞在宫中当值,轻易请不出来。衣飞石派人去请,消息必然送到皇帝跟前。这是隐隐地向皇帝求和:跟我爹没关系,我回来跟你解释。

他有些无奈地解下腰间长剑,坐了下来。鬼上身了吧?竟然觉得可以瞒过枕边人。

衣长宁已勘察好现场,拿回了口供,施礼回禀道:“太平十三年八月到太平十四年五月间,这里曾住了九个江湖客,根据本地百姓描述,只有两人与慈幼院刺客特征相符。”

那日在慈幼院的刺客总共七人,加上行刺失败自杀的刺客,也只有八个人。

八个人都是心怀天下的义士,都是为了公心太平放弃私仇的侠客?世上岂有这等事。

这一批刺客不可能只有八个人。其他意见不一者,要么是被这八个刺客杀了,要么就是还潜伏在各处,与这八个不是一路人。

目前衣飞石查的是相王妃胡氏陪房转了几道弯的亲戚家的庄子,已查实是曾经藏匿刺客的窝点。

“暂时不要惊动了相王府。继续查。”衣飞石吩咐道。

“是。”

衣长宁看着自家二叔,犹豫再三,还是劝道:“您在庄子里休息片刻,别处卑职去查。若有困惑疑难之处,卑职再来请教将军。”

衣飞石自问将身上伤处藏得极好,然而,衣长宁毕竟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亲侄儿,跟着衣飞石跑了半天就知道二叔身上带着伤了。他没直接说,衣飞石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迟疑与痛楚。

……衣长宁都瞒不住,竟然还想瞒着陛下。衣飞石,你今年多大了,还犯这样的蠢?

衣飞石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才解开的长剑重新佩好,走了两步,问道:“与你无关。”

一直躬身低头的衣长宁被戳得哑口无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他已经不敢在办差时叙家礼了,对上称呼是将军,自称卑职,不办差时,他也见不到二叔。鼓起勇气关怀一句,还是被二叔硬邦邦地甩了一句“与你无关”,衣长宁也不能说什么。

二叔曾经那么受宠,家里出事之后,陛下先后训斥二叔两回。此次遇刺,搁从前,陛下顶多训斥两句,这回居然对二叔施了刑责……衣长宁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不争气,只恨衣长安与谢娴不安分。生生带累了二叔,让二叔失去了圣心宠爱。

衣长宁呕得心口疼,衣飞石却在目无表情地想,怎么才能哄得好陛下不生气呢?

京兆府大部分皂隶差役都忙着赈济雪灾的时候,京兆府尹常葛在衙门审案。

内阁大臣李玑弹劾钦天监五官司历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皇帝把案子发给了京兆府审理。要审理这个案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吴仲雄提到堂上——人都找不见,审个渣渣啊?

吴仲雄不在府上。

吴仲雄也不在钦天监。

京兆府找了半天,最终在东城兵马司大牢里把吴仲雄找了出来。

原来在皇帝遇刺当日,曾经撞见过不曾服丧的吴仲雄,皇帝对此甚为不满,认为吴仲雄是不孝之举,叫羽林卫把吴仲雄送去了当地的衙门问罪。朱紫大道归东城兵马司管,吴仲雄就进了东城兵马司衙门的大牢。

皇帝亲自送进来的不孝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孝顺的也必须是不孝子啊!

何况,吴仲雄当日确实不曾替父亲服丧。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齐正恕干脆利索地判了不孝之罪,按律徙三年,不得收赎。不过,这是皇帝亲自送来的“不孝子”,齐正恕琢磨圣意吧,只处以徙刑,皇帝只怕是要不高兴啊?

正巧吴仲雄也怕被弄死,张嘴就是辩解。

齐正恕高兴得不行,你认罪了,我倒没办法了,不认罪,正好。来人,大刑伺候。

短短一天时间,京兆府把吴仲雄从东城兵马司的大牢里找出来时,这人已经快不成人形了。早先他就被莫沙云拴在车辕上抽了一顿鞭子,齐正恕又故意想弄死他,京兆府来提人,齐正恕连忙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吴仲雄在京兆府大牢待了一天就不行了,发起高热,那个风雪夜里就死了。

按说吴仲雄已经死了,这案子已经没有审理的必要了。

然而,京兆府尹常葛自认从小饱读圣贤之书,十年寒窗,十年官途,为的是太平天下,抚慰下民,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随波逐流、媚上失德之人。如今太后以圣母之尊扰乱纲常,欺凌阁老,皇帝非但不规劝太后,反而坐视太后一错再错,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皇帝如此圣明,千载之后必然彪炳青史、万世传颂,若为了此时损害令名,那真是太可惜了!

若不能规劝陛下,让陛下被史笔抨击,留下这一点瑕疵,那是臣等不尽力,是臣不贤良。

所以,常葛决定,他要跟皇帝死磕一个!

从哪儿开始呢?当然是从把太后那不守妇道的圣母脸抽肿,还天下一个公道开始。

吴仲雄已经死了,京兆府却隐匿不报,先发令前往吴府传唤苦主与证人。苦主是吴仲雄的兄长、李玑弹劾中被吴仲雄害死长嫂钱氏的夫君,吴伯英。证人则有吴府仆婢若干。以及钱氏的女儿吴元娘,姑子吴氏。

苦主吴伯英上堂就一口咬定:“家中妻室、小妹皆自裁而死,与弟仲雄无涉。”要撤状不告。

“李阁老亲上劾章,圣人钦命审结,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的?”

齐正恕一拍惊堂木,“传证人上堂。”

吴仲雄说话虽难听,也确实没有逼小吴氏去死的意思,是小吴氏自己气不过才上吊自杀了。钱氏自杀多半是因丈夫的压力,非要说逼杀,那也是吴伯英和这个世道逼杀了他,和吴仲雄更没有关系了。

何况,吴府的仆婢下人都得了叮嘱,个个作证,小吴氏是气性大,受辱之后自杀了。

钱氏?不知道啊,好像是元姐儿逃家了,大奶奶就自杀了。

吴伯英并不知道弟弟已经死了,为了保全弟弟,不惜牺牲女儿:“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卑职家中小女负气出走,拙荆面薄,一时之间想不开……”

吴元娘自从听说母亲自杀之后,心情十分悲痛愤怒。她既后悔是自己求活才牵连了母亲,又恨父亲和叔叔逼得太狠。所以,听说有一位阁老弹劾二叔逼死了亲娘和小姑姑,京兆府又传她来做证人,她就不顾大姑姑阻止,坚持跟来了。

如今站在堂上,口风一面倒,她还来不及指责二叔逼死小姑姑的那句话,亲爹先把她卖了!

吴伯英的这句证词太可怕了。

他居然说,吴元娘负气离家出走,钱氏为这个私逃的女儿羞愤自杀。

害死母亲的罪名,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吴元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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