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焰

这一日,陆膺与景耀帝道别之时,道旁,另一场道别亦在发生。

先时景耀帝便有令,将封书海释放,且要他随行往魏京而去,谁人不知,这位先前被帝王看重,自益州钦点到亭州的州牧,因为帝王失踪而倒霉被牵连,现下却因帝王的安然返回而再度平步青云,先前那治工从事所做所为帝王竟然全无计较之意,谁不知这封书海是真得了陛下的青眼,自然是无人敢为难于他的。

故而岳欣然与他的道别,极为顺利。

看到封书海两鬓又添霜白,岳欣然不由亦觉心中酸楚,封书海这一遭实是被北狄间子无故牵累,这趟大牢走得极冤:“大人!”

可封书海却精神还好,他笑道:“陆大人之意我方才听说了,早该如此,小陆夫人你一身本事,合该为民出力,拘束在后宅也太过浪费。”

景耀帝此番行程,封书海始终难离左右,他先时在牢中也见不到,故而,竟是一直到现在,岳欣然才同有机会见面,而这帝王启程之时,时间仓促,想起先前与陆膺的推断,对于封书海此去魏京,岳欣然心中实在是充满了忧虑。

她低声道:“封大人,魏京此番风急浪高,若陛下有问,您切莫轻言宫闱之事,余者,您尽忠王事,陛下皆看在眼中,皆无大碍。”

岳欣然这番话令封书海不由面色严肃,宫闱之事,多涉皇家阴私,怕是那位陆大人消息灵通探听到了什么,魏京之地,封书海虽然也曾待十数年,可彼时,他就是一个穷小吏,哪里能知道朝廷诸般动向,更不要说宫闱之事,对于此番回魏京,他确实是两眼一抹黑,这番提点,他自是牢牢记在心上。

岳欣然忍不住又道:“杜氏一门,与宫闱极近,大人亦要小心。”

杜氏,那是后族。

岳欣然突然这样郑重提点,封书海不由心中一跳,作为政客的本能叫他嗅到了极为不好的征兆,他抬头去看岳欣然,碍于场合,二人皆是点到即止。

封书海却转头对吴敬苍道:“吴长史,小陆夫人此番出任司州,你不若留下来相助……”

岳欣然看了吴敬苍一眼,却向他们二人摇头道:“不必如此。封大人,您相信我,此次上京,您身边还是该多一些臂助。”

吴敬苍心中十分纠结,但想到岳欣然身旁还有陆膺,他终是道:“大人,还是让我陪您上京吧,岳娘子这边,有陆大人在。”

封书海叹了口气,却听岳欣然道:“封大人此去魏京,只怕时日不会太短,都护大人将派人往益州接家人,封夫人那边,大人可有书信,我们可一并送去。”

封书海此去职司未定,自然无法似陆膺这般决定是否将家人迁往魏京,闻言,他道:“如此,便劳烦报个口信吧,我一切安好,得陛下青眼,要往魏京去,他们在家中不必多虑,该念书的好生念书,我回头会自魏京给他们写信。”

那头,已经有小中官跑着过来催促,岳欣然此来主要是向封书海提点魏京之事,此时不再耽搁,递上准备好的东西,也道:“封大人,珍重!”

封书海却是在接过东西的刹那,压低声音道:“陆大人欲抗北狄,必先内抚豪强……小陆夫人,珍重!”

岳欣然目送他的车马随着大军一并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豪强……手握坞堡,有族兵有田地有佃农,也难怪封大人要用一个“抚”字。

岳欣然的目光冷凝,只是,大魏与北狄在亭州打了三载,这些人的野心便在全无约束的环境中张牙舞爪了三载,真能抚得住吗?

岳欣然的视线收回,脚下是帝国西北特有的植被,即使才被滚滚车轮碾压而过,也迅速反弹,恢复了生机勃勃,仿佛昭示着某种春风吹又生的循环,岳欣然淡然想到,抚不住,那就干脆连根拔起,灭绝生长的土壤好了。

她转身上马,在衙役护送下,直返原亭州府衙,如今的临时镇北都护府衙所在。

一大早,岳欣然便已经让衙役传令,请那五位从事过来,陆膺已经正式向景耀帝回禀,自今日起,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大魏镇北都护府帐下司州,一州政事,悉听她决。

只是,半路上,就遇到秦大一脸难看地来回话:“回禀夫……呃司州大人,方才属下奉命去请几位从事大人,方功曹道他感了风寒身子不适、孙簿曹家人说他不在、刘兵曹道是他家小郎亲事在即他抽不开身……”

岳欣然一挑眉毛:“所以?”

秦大垂头丧气:“属下无能,只有黄都官与邓典学会过来。”

岳欣然一顿,点头道:“无碍,先回府衙。”

不就是下马威吗,岳欣然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是当她抵达府衙,看到重重甲士几乎将府衙周围十几条街巷塞得满满当当时,即使是岳欣然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勒马停了下来,皱起眉头。

秦大喝了一声:“你们都是哪里来的!竟敢拥塞镇北都护府衙!”

一人傲慢地越众而出:“不敢不敢,镇北都护府衙,好大的排场,我等只有奉命行事的份儿,哪里敢拥塞?只是来向都护大人讨个说法罢了!”

对方口中说着不敢,口气中的骄横却是半点也不遮掩,身后众兵拥着,更显姿态强横,不像讨说法,倒像来逼宫。

岳欣然看着对方来势,心中已经有了预料。

秦大先前就在亭州府衙当差,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虽然不是什么跋扈骄横的性子,但州府出来的小吏,到哪儿不是人捧着,现下亭州府衙升格为镇北都护府,他本人更因与岳欣然往北面营救景耀帝而得赏识看重,哪里看得下别人在岳欣然面前这样骄狂,故而先前出声相斥。

可当他看清对方的长相,不由面色微变:“李将军?!”然后秦大转头一看岳欣然,咬牙道:“李将军此乃司州……都护夫人,还请您下马。”

李定勇是李家这一辈的领兵者之一,秦大对岳欣然称谓上的微妙变化,他立时捕捉到,哼,倒是识时务,晓得那玩意儿般的司州头衔没个鸟用,想搬出陆膺来吓唬他?也不看看爷爷是谁!

李定勇不改傲慢,直接笑问秦大:“哦?要我下马可以,但你起码也得说清楚,要我下马相见的是谁吧?到底是都护夫人?还是司州大人啊?……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定勇身后士卒登时笑成一片,秦大面色铁青,这叫他如何回答,是答都护夫人,还是司州大人,难道要回答既是都护夫人又是司州大人?秦大敢肯定,若是他那样说了,眼前这群混账只会更加笑得猖狂。

岳欣然听得分明,对方口气中那满满的嘲讽之意,显然对陆膺向景耀帝回禀、由她出任司州之事是知道,否则不会特意捡了这种尴尬处故意追问。

她抬手,令秦大后退,看向对方道:“让出道来。”

李定勇收了狂笑,斜睨岳欣然,嘿然一笑,连同这小娘说话都觉得浪费口舌,极为不屑。

岳欣然淡淡道:“秦大,你既然认得他们是谁,先记下来,稍后黄都官到了一一告诉他。”

李定勇嗤笑一声,一介女流,说话倒还煞有介事,还知道要寻黄云龙那怂蛋撑腰,只是,这小娘未免看走了眼,就那怂货,敢惹自己?

在李定勇越发轻蔑的眼神中,岳欣然却不紧不慢道:“结党数百,拥塞衙署,阻当本官之道,视同匪徒谋乱,论罪当斩,黄都官到了便叫他拿人。”

李定勇面色一变:“亭州哪有这条罪名!分明是你胡编乱造!”

这女人身份毕竟敏感,若她一时因为颜面之事过不去,介时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却不是李定勇今日的目的,故而他罕见地选择讲一讲道理。哼,这不过是为试探陆膺的一时之计,待摸清陆膺的虚实之后么……嘿嘿。

却听岳欣然冷笑一声:“胡编乱造?我乃都护大人亲点、陛下御批的镇北都护府帐下司州,现在我便颁布政令第一条,百人以上着甲集结而行,若未报官府,视同匪徒处置!尔等要么放下兵甲、就地解散、让出道来,要么,就等着处斩之刑,”她看了一眼李定勇,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你大可赌一赌,我是敢,还是不敢。”

说着,岳欣然抬手亮出司州官印,长街上原本的嘲笑登时中断,寂静如死。

李定勇不由心中一颤,他刀头舔血这许多年,一个人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要痛下杀手,他是分辨得清的,正因为如此,在看清岳欣然的神情之后,他才心中颤抖,因为,这个女人,是来真的!

李定勇心念急转,不好!这个女人是要用他们来祭旗立威!

若退,却颜面全无,被这女人踩着李氏的脸皮树立了威信。若此时不退……这女人背后就是陆膺,她扔下了这样蛮横的话,还以官印颁布了政令,若是不遵从,便是给陆膺直接留下了他们抗令不遵的大把柄,这于先前军师所定的试探之计全然不符,等同于将家族推入被动之中。

若不想听这女人的命令,直接动手,那更是直接将家族推到与陆膺不死不休的绝境之局……

这样的责任,就是李定勇也很不敢肯定他自己能担得起,一时间,李定勇竟是觉得十分棘手。

岳欣然冷冷瞥着他,竟然从怀中摸出了纸笔,向秦大问道:“为首之人,叫什么名字。”

竟然真的开始记录姓名以待捉拿了!

李定勇面色难看,见岳欣然在马上展纸提笔,动作干脆利索,竟是铁了心要将事情弄大,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恨恨道:“后退、解甲!”

哗啦啦的解甲声中,岳欣然神色淡然地一点马腹,从容自不着片甲的豪强大军中央穿过,马蹄一声一声,每一下仿佛都将他们的气焰踩到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