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孙悟空已然睁开双目,眉眼含笑,隐约残存几许酒气,犹带微醺之意,醉人得很。

“你醒了。”

“嗯。”

哪料一听,荣锦翻脸无情,锁起眉心,斥责,“醒了,还不速速将手拿开,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孙悟空怔怔了一会,脱口而出,“不清醒,不清醒,仍有点头晕,发着困呢,咱们再睡会儿?”

虽是问询,手下力道却大的过分,又怕她不悦,精光一现,面上立时浮现三分委屈,质问道:“你昨日说原谅了老孙,还说要与俺回花果山,怎么着,你想赖账不成?”

他说的一清二楚,荣锦又惊又诧异,沉默须臾,试探问道:“你光记得这些吗?”

“难道你以为,俺老孙喝醉了,会忘的干干净净?”孙悟空金眸忽闪,眯眼警告,“此刻,由不得你反悔,想与我两清,可没那么容易!”

他话里话外透着偏执顽固,与醉酒时判若两人,荣锦正经盯他几眼,却看不透,这猴子究竟有几面,总觉自己在他面前袒露无遗,而他却唱作俱佳,不做戏子平实可惜。

不过,丝毫未提受他夫人二字,想是记头记尾,忘了中间荒唐一段。

荣锦暗暗舒口气。

“不是我想赖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承诺了,断没有不认的道理。”说罢,荣锦短促一思忖,决定直言相告,免得他胡搅蛮缠起来,受累得仍是自己。

“可是我身上负了伤,无法行云,暂时去不得花果山。”荣锦轻声细语,哄他,“若不然,你且先走,待我法力恢复一成,顶多一两日,便下界寻你。”

孙悟空听着,眼珠滴溜溜乱转,心道两日便是两年,莫不是托口藉词将他引走?一手穿过脖颈,殷切着压上后背,一手装模作样把脉,“什么负伤,嘿嘿,别是耍人的花招,老孙给你瞧瞧!”

没轻没重的一按,两人一下隔得太近,险些对上鼻尖,荣锦呼吸微停,本能的伸手欲推,但见他除了笑的没个正形,其余还算老老实实,未有出格举动,便全由着他了。

即使经过一夜自愈,荣锦受寒受伤,重创内腑,非是能马上痊可的。

胸间不时有血气翻涌,脊椎断裂两块,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乎背上的骨头或轻或重皆有所伤,骨架摇摇欲坠,那绝不是心疼可以言表,似乎处处刻着触目惊心四个大字。

荣锦亦是分外忍耐,坚持这么久,不但未喊过一声疼,还能豁达睡一觉,算来,心大的时候比那猴子不遑多让。

隔着一层布料,依稀感受柔软的触感,起初孙悟空还嘻笑着,马马虎虎在掌心汇些灵力,欲草草了账。后来眉峰渐渐锁起,笑容滞下,阴云迅速爬上满脸,似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你多忍忍。”响起的声音极低沉,不分喜怒,骤然犀利的眸子,将空气带的煞是凝重。荣锦是觉无关紧要,疼痛尚在承受范围内,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反正,她愈合能力极顽强,时间早晚罢了。

为活跃气氛,中间她倒开了几次口,不承想孙悟空收起了玩笑之色,闭口不言,一径沉着脸,掌心金光越发亮眼,闷声不吭的疗伤。

荣锦心下感慨,这猴子也有沉默寡言的一天,暗笑之余,心弦悄然溢起丝丝缕缕的乐曲,宛如有什么,被触动了一样。

忧愁的是,背部灼热不断,烫的荣锦一阵阵酥''麻,小脸微微泛红。

热气自四肢百骸游走,驱散了寒意,全身暖融融的,徒剩手还冰凉冰凉。荣锦稍稍打了个颤,趁他全心全意输法力,几不可察往里靠了靠,指尖偷偷摸上胸口,汲取热度。

自认为静悄悄的,了无声息的。孙悟空却低声问:“弄疼你了?”

语调平白温柔,谁能想到,这猴王早已将近爆发边缘,一双金眼酝酿起凶戾风浪,隐有狰狞,偏得咬着牙龈强按不发,估计,肺都快气炸了。

小动作被发觉,荣锦生出几丝丝多年不曾造访的尴尬,垂下头,“没没有暖暖手,怪冷”

孙悟空松了口气,将刚撤回的双手,尽数纳入掌心,紧贴胸膛。他何等精明,肌肤触碰间,一下察觉到与往日温度不同,竟是半丝余热也无。

分心探查时,寒气侵入骨髓,孙悟空不是门外汉,晓得伤了内元,差点延及根本,眸光又是一凝,燃烧着汹汹怒火。

不单单是怒,孙悟空主要在气。

或许是他意识到,荣锦根本不信任他。

几近四五个时辰,她宁可自己忍着,躺在冰凉透骨的地面,都不愿叫他一声。回顾适才云淡风轻的话语,颇有他知晓与否都随缘的意思。

忒是恼人。

越想暴戾之气越浓,低头想说重话,咫尺之间,看她眼波颦颦,登时心中一跳,千言万语刹那消弭于唇间。无奈之下,整个咽下闷气,狠狠摩了摩掌中手,表达愤懑。

荣锦:“轻点,轻点,疼了。”

他险危危挑了眉尾,“该疼。”

手下力度依旧不减分毫,似想将那双手揉搓进心窝子里。荣锦敏锐感受到他气场变化,恼怒心疼几厢俱有,自是猜出因她而起,一时思想紊乱,心头惶惑。

左右衡量后,出言发问,“悟空,你真就那么喜欢我么?”

“还用说?你没听够?”

“”

荣锦被反问的一哽,半是疑惑半是茫然,

“为什么?我们相识仅仅数载,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只论感情,委实没深厚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闻言,孙悟空稍微错开距离,认真看她,唇边携了丝笑意,“我一心想得长生,如今得偿所愿,却又孤家寡人一个,想一想,岂不可怜?你长得好,对我也好,最合老孙心意。”

就这?

简单粗暴的理由,并不拐弯抹角。荣锦道不清心中感觉,只得劝他,“你年纪尚轻,正是心血来潮的时候。这世道,一浪胜一浪,自有比我好的,又自有比我对你更好的。听师姐一句劝,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需不需要回头,本大王说了才算。”孙悟空默了片晌,强硬道:“我堂堂美猴王,说谁最好,那她便是最好。你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不必拿话哄俺老孙。”

停了停,他眸光闪动,藏起所有的情绪,“只是,你放言赶走那条狐狸精,又弄出满身伤来,定有事瞒着,不想说原委,这都随你。不过,你法力尽去,俺放不得你一人在天界,恐怕要无礼一阵儿了。”

荣锦惊异他什么都知道,琢磨着醉酒到底是真是假,还未觉出个所以然,便听那猴子道了一声‘定’。她便动不得了。

“放肆!”未禁言,就又一次使用了略生疏的句型,但不大有底气,便显得软绵绵的。

“这叫先礼后兵,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荣锦已然大好,孙悟空倒又不正经起来,口吻满是调笑。荣锦气结,刚升的好感,陡然就退个差不多了。

却旁边,孙悟空与她迥然,挺有闲情雅致的替她按摩腰间,过了会儿,荣锦感到身上再无伤痛,叹得人救助,果然比自个吭哧吭哧等自愈来的快。

思索着道两句好话,叫他放过自己,又见他站起摇身一变,成了金冠金甲,翎尾直戳天际的美猴王。

“满天神佛假仁假义,虚荣伪善,净干些诓骗人的行当,三番四次愚弄老孙,一个破天烂地,有什么趣味,也值得你留恋?”

他边是念叨,边是解下背后红氅,细心将人裹在里边,直到严实了,不受冻了,方才满意。

俯身一把抱起,眉宇间洋溢着满足,扬唇笑了几下,“前时大闹了蟠桃会,外头有杂碎来这儿抓俺了,心里怕的紧哩,先捉个人质在手里,有个依仗,那玉帝老儿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荣锦听完,顿时厚颜无耻四字从心底油然而生,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怕么?平日小打小闹便罢了,蟠桃会乃三界盛事,宴请各方仙佛,能容你去随性妄为?!”

“听你一说,倒是严重。”孙悟空假惺惺的忧道,故意逗她玩,“好师姐,你可得多护护俺,莫叫那群天兵把老孙抓了去,否则,你做了寡妇怎生是好。”

底线每时每刻都在遭他打破,而今从他嘴里吐出来什么胡话,荣锦仍不觉稀奇,便就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姑且当聋了瞎了,不语。

她不开口,孙悟空反倒心喜,低首,笑眯眯轻吻了下额头,不待她怒,意气风发叫着,“走咯!”

临行前,特意打乱屋内摆饰,狼藉不堪,乍一望,确确如历经一场大战,算是保下荣锦名声。万事齐备后,没忘一并卷走了悬挂一夜的华服与置于桌上的仙果。

散落满地的龟甲,被孙悟空不经意一动,有了玄机。荣锦因吃了哑巴亏,闷在那个吻里,未注意,上头暗藏吉状。

刚迈出门,迎面撞上托塔李天王,带数千名银甲神兵。

那天王见了出乎意料的情景,先是怔愣,后赶忙下令围个水泄不通,放声大喝:“妖猴哪里走!”

后边众神兵即刻摆开阵仗,铮铮激越,铁甲金戈气势恢宏,让人无处可逃。

李靖挺直身板,虎目一瞪,厉道:“泼猴,无法无天,竟敢挟持神女,快快束手就擒,或可饶你不死!”

孙悟空昂扬下巴,不自觉带了轻视哂笑,鼻间不屑的冷哼出声,甲胄耀目,云履不凡,如日出之光,威风赫赫,英勇难挡。

甚而无需动手,他又厌恶这些天兵粗鲁,伤了怀中人可就不妙,直接放出了冲天妖气,一瞬间,呈摧枯拉朽之势,不费吹灰之力,压得天兵七窍喷血,跪在地上痛嚎,直不起身。

白送几千兵将,愣是逮他不得。

李靖看傻了眼。

毕竟天王之尊,还是天庭数一数二的打手,实力却是不弱,念了咒,手中宝塔变大数倍,径自掷向二人头顶罩下。

猴王冷笑,但见他唤出耳中神珍,千道金光滚出一片浩瀚金海,顶破了那塔,纵身踩了云返回人界,撂下话头,

“回去告诉老玉帝,天界这枝花,孙爷爷我摘走了,如若敢擅动刀兵,我便挑翻凌霄殿,叫他龙床坐不安稳!”

此等境况,与玉帝来前交代的出入甚大,李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追又追不上,只得捧起被打烂的宝塔,带兵闯了云天阁,入眼就是一片杂乱,果不见一人。

想想那妖猴怀里不显正面的女子,毫无疑问,是神女了。

李靖纵有担忧,只好安慰自己孙悟空手段通天,即是昔日玉面修罗仍有所不敌,不管信或不信,打斗情形摆在眼前,便暂时洗脱了她通敌之嫌,回去复命。

那厢,滚滚云雾翻腾,金映流霞,筋斗云放慢了速度,悠悠行着。

孙悟空紧紧地拥抱着她,轻描淡写的言语之间,愉悦的心情像湍急的河水一般奔流而至,只有这么抱着她,听着她的声音,才能感受到梦境的真实。

晨光终于跃出地平线,冲破云层,洒满了大地。

锁子甲内的心跳声,快速且有力,荣锦察觉他兴致高昂,好商好量,哄他解了定身术,刚稍微动动有些僵硬的手腕,便是一个急促顿步,险些被扔出去!

余光瞄着峰峦叠嶂的万里河山,心狂跳不止,荣锦猛抬头,投去的目光沁几缕后怕,似在谴责。

孙悟空窃笑,嘴角勾出一抹痞意,正气凛然的道:“师姐,定身法儿解了,俺多少要加快速度了,你不搂着我点儿,只怕要掉下去。”

荣锦晓得猴子使坏,当然不肯,孙悟空扯嘴一乐,“够不着么,要不,我帮帮你?”

荣锦觉出他很是得意,掐不准能坏到何种程度,妥协着伸出两臂绕上脖后,依言照做了。

孙悟空分外满意她自动找准位置,弯了弯嘴角,又往上托了几分,相当快哉。

因着测算的天机,荣锦本就放不下心,预备来花果山,虽方式不同,倒没偏离主想法。

孙悟空上天,一大部分为她而来,现今携手回花果山,虽方式不同,到底如了他的愿。

这对男女,抱着差异甚大的心思,互相什么也不说,心却一点点,一步步,越挨越近。

路上,孙悟空乐此不疲的夸着他山头,种种好样样美,说的不亦乐乎,神乎其神,仿佛天上地下,六道三界,唯此一景。

但,一切的一切,没有亲眼所见,来的精妙。

不是盛季,却十里桃林十里红,千片赤英霞灿烂,漫山遍野的灼灼芳华。

远望,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上植青松翠柏,下铺瑶草奇花。杏黄大旗迎风而立,旗杆直入天顶,嵌遒劲字号,正是‘齐天大圣’。

然而,最精妙的并不是这些。

孙悟空本是耳明目朗,然一直盯着怀中好奇观景的人,分不出心神看路,等瞅见下方时,金瞳蓦然锐利,反射性的要背过身遮她眼。

再快也晚了。

花果山地杰毓秀,灵气充沛,荣锦睁着眼眸,正叹造物之主神奇,转眼便瞧了更神奇的一幕。

底下,暂不提三三两两,结伴成群的猴子猴孙打闹嬉戏,单单夺人眼球的,是那活色生香的靓丽风景。

妖妖魔魔醉倒一大片,行为放荡,举止不雅。管弦丝竹呕哑交杂,奏出的曲意美妙绝伦,声声入耳,美人几乎裸裎,个个绝色不凡,扭动腰肢,袅袅婀娜,靠近几个主座的大妖。

不乏有豪气不羁的妖王,伸出粗糙的手掌,捏握纤嫩的瘦腰,一把抱在怀中,宛如下一秒,便要当场来段不可描述,颇带妖族不拘一节的气息。

放眼一望,

生机勃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