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听个分明,垂着头,表情看不分明。继而挺直脊背,与面前的猴子对视,通过那双澄澈的金目,不由得想起这猴头干的混账事。

她心跳骤然变快,咬牙忍一忍,明知二人遥不可及的实力差距,强行硬碰硬,大庭广众之下,仙来仙往,如若碰不过,丢不起这个人!

气场却不输半分,颇霸气的猛起身,拂袖便要离去。

“不准走!”孙悟空本能的轻巧一跳挡下,似觉做得不妥,微露忐忑之色,垂着嘴角,“你别走。”

荣锦被他恳求的语气整得面容一软,心里丝丝融化,几乎当场缴械,习惯性纵着、陪着、哄着。

抿紧嘴,荣锦沉默着不置一词,避开他,转身向前行去,刚两步,又被阻下。孙悟空故技重施,他这次放聪明了,不容她先做行动,提前堵住左右两条道。

瞄着地上的一片斑驳花影,荣锦精神整肃,微昂下巴,拿出神女赫赫威仪,两手并拢身前,傲视四只猴子,偏不开口同他搭话。

孙悟空低头一俯,阴霾一扫而空,心稍微放晴,贪婪凝望清隽的面庞。只要一想到方才绵绵不断的夸赞,嘴里就酸溜溜的,想要质问,可强烈的自尊心和要面子,使得他问不出来。

弄到最后,还是自讨苦吃。

或许是杨戬给他的威胁过大,孙悟空有一种深切的恐惧,说不上缘由,却是彻骨冰冷,心内更是有着说不上来的厌恶和警惕。

“能不能,再跟我说句话。”

“”

没得到回答,两人僵持半晌,孙悟空率先开了口,“你已经十几日不见我了。”

荣锦:“不想见。”

说罢,平复下呼吸,眼角余光瞟了一圈四周,心情本就大为不妙,冷冷一笑,“好是出息,你只会这一招?”

孙悟空听话的收起神通,低头不语。

天光破晓,阳光透过云翳,微弱的金芒在他眼底浮浮沉沉,最终散落在这漫天云雾中。

赤霞披身,耀目尘埃在金色微橘的毛发上,藏匿跳跃,本就柔软的外表浮着一层浅浅的金色绒光。

孙悟空紧紧绷着心弦,沉默良久,服了软,央道:“俺这厢与你认个错,你莫气了。”

荣锦挑高半边眉毛,“你倒是说说,错在何处?”

孙悟空:“”

他堂堂大王,一向凭意愿办事,谁敢多言长短,本来自觉无错。这问出了,也问住了,竟一概不知。

“轻薄你,怪俺唐突了。”他道:“俺老孙这些年强势惯了,往后重新慢慢熟悉人界规矩,那日的事,我保证绝不再犯。”

孙悟空诚心诚意掏出几句,他最恨规规矩矩,然而向一众仙子讨教时,也知女子多看重名节,眼前的人尤其注意规矩体统,那挑个心坎上的,准是没错。

再者道,亲都亲过了,单凭这点,说破天那也是他占着便宜。

他尚且巴不得多占便宜,多认错。

“你还想装到几时?嗯?美猴王?妖王?齐天大圣?”荣锦轻挑眉,勾起一个充满讽意的弧度,“当日,你可并非这般模样。”

只要脑子转过弯,荣锦就无比清醒。

孙悟空抿嘴,稍稍弯腰靠近,对上墨黑的眼瞳,他说:“我经师父所赐,自此大号孙悟空,原本生就这个好模样,那天是你把俺气糊涂了。”

他再道:“你一识破,我我就慌了。”他一慌,控制不住变凶相加上一气之下,便险些没忍住,将人强迫了。

说的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荣锦提升了戒备,筑起高高城防,对口中的话半字不信,面上冷笑,摆明了一副淡漠神色。

孙悟空连连解释,不见她有所松动,这才真切急了。

猴子一急,便易冲动,两手握上肩胛骨,立即遭荣锦挥手打下,她连续后退几步,拉开距离,“你在此同我拉拉扯扯,纠缠不休,不怕留下诟病?”

倏忽间,她嗤笑道:“是啊,你怕什么,这几日没少败坏自己的名声,使得小伎俩,你认为我看不出来吗?”

“分明是那帮神仙乱嚼舌根,事先编排老孙。”孙悟空两手低垂,凤冠摇颤,大概心有虚浮,小声咕哝,“我不过不过略略助了些风。”

他上天唯有一个念头,除非旁人主动招他,平日里并不与他们耍心眼,可众仙却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意图压一压气焰。

“你慢慢悟错罢,等哪一日悟出头了,再来寻我。”荣锦无视他的执迷狡辩,若非法力不敌,人早已被变消失了,岂容他连番撒野。

悟个劳什子错!他一看荣锦神色便知,即使悟出了,她也不会承认,莫不是要永不相见。

孙悟空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反之他一身蛮勇,宁可主动出击。只是他越步步紧逼,荣锦越是冷淡疏离,她的话,霎时能凉透一颗心。

“试问,我待你不薄,不求你任何回报,过往种种,算作我欠你的。如今不愿再与你有一丝攀扯也不行么?悟空,我俩两清了。”

一个人,

可以温柔到何种程度?

可以无情到何种程度?

荣锦身影纤长,逆着暖阳而去,步伐轻便固执,不做丝毫留恋,甚至头都未回一次。

诚如她所说,想对谁好,那是她的自由。

把施舍的怜爱,缔造一个梦境。哪日,不高兴了,不开心了,将梦打破、打碎,再收回去,亦是她的自由。

这份自由,能放在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野猴子身上,也能放在她任意生悲悯心的某个陌生人身上。

哪怕,随便是只小猫小狗。

只要她想,只要她乐意。

从头到尾,似乎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

耳边弥漫着喧嚣交杂声,神仙们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孙悟空置之不理,盯着远去的背影,眸光不动,却像无底洞一样深不见底。

想了几百年,念了几百年。

从青葱懵懂到认知真情。

如此纯粹热烈的喜欢,偏偏和偷过来的爱牵扯不清。在这一刻,遭遇空前打击,心中火焰刹那陨落,熄成两撮黯淡的灰烬。情断意绝,尽数化为齑粉,无可补救。

孙悟空忽然不愿再想下去了。

两人之间,如她所愿两清。

但却,不是如他的愿。

远处看热闹的神仙们,翘首作壁上观,目睹了一场好戏,藏身于重重花海,好一阵稀奇。三个聚成一团儿,两个凑成一堆儿。

他们一个个,推搡拥挤,摩肩接踵,捧着腹,面上笑意展露,或讥讽,或嘲笑,或可怜,尽皆一出滑稽嘴脸。

你看,前面的美猴王,眉眼灵韵,依旧英气,他没有蹦来跳去,歪膀溜肩,只是笔直伫立,风扬起他的碎毛,锁子黄金甲唆唆作响。

他站了很久。

与那石头,无甚大异。

神仙们累了,倦了,烦了,耐不住了,陆陆续续,来来往往,走的人走了,来的人来了。

他始终没有转过身。

是时,天上又刮起一阵怪风。

这阵风虚无缥缈,却有着不可低估的威力。

谣传到最后,齐天大圣存非分之想,求爱不得反被拒,如烟,如雾,如尘,如飘渺的云,被风轻轻吹进每一个角落。在天界里,痴人说梦这个词,传播的广泛而响亮。

“这也稀罕吗?嘿嘿嘿!你们想呀,神女大人的风姿,谁不向往?啧啧啧,你没有吗?你呢,你没有吗?”几个神仙聚一堆儿,其中一个随意指了指,却见在场近十位神仙的脸上,不约而同,迅速浮上一抹新鲜的酡红。

说话的男仙司空见惯,对此毫不意外,点破了各人的旖旎心思,众仙面面相窥,顺着逻辑想一想,尽管是泼猴,他也是雄性。

“唰”的一下,对视几眼,皆露出一个‘你懂得’的神情,心里荡漾。这样一想,孙悟空倒情有可原了。

可是,下一秒,所有神仙又都笑了。

露出两排牙齿。

鄙夷归鄙夷,穿行在犄角旮瘩的传言,仍旧轰轰烈烈。玉帝下旨,蟠桃大会之前,孙悟空好生看守蟠桃,禁止离园半步。

同日,凌霄宝殿上朝时,再次强调天条法规,严禁神仙私动凡心,为正视听,当场颁发一道旨意,公私分明的,七公主被罚面壁悔过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