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心思机敏,眼里清澈锃亮,一霎急忙错开对视,很快又从容以对,“俺老孙一向心直口快,这么些日子以来,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前日虽醉酒,所言句句肺腑,半点不作假。”

停了停,他急的抓耳挠腮,情急之下满是猴态,金瞳含着几分认真,“俺想向你求亲,你你给我做个媳妇,可是愿意?”

荣锦久久难言语,不答应也不拒绝。孙悟空已经大胆热烈的示爱,颇有倾一倾衷肠的意味,“非是老孙不知羞,而是命中注定,俺也无法,不信你看看。”

他松了握着的手,举起右臂递到荣锦眼前,腕上缠着半截红线,为防止她逃,左手仍是执拗的揽着削肩,“你那么聪明,想必知道是什么意思。”

荣锦短促一愣,脸上有了困惑表情,孙悟空见状,兴兴然举得高了,伸直了手臂,好让她细细审视,不慌不忙等她开口。

与此同时,荣锦却移开目光,不再去看,只是望着头顶这一片白日星空,隐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司命的话语。

“与云天阁比邻的,是承明宫,宫里有溯回轮转,日夜不息,司命曾占卜断言,我的真命天子,会为我手摘星辰,故而我做了这条定缘线。”

自己前半生过得磕绊,命里主孤,哪里会有什么真命天子,但是想了想,既然预言已示,以防万一,终究做准备了。

于是稍费心思,贴了符咒,苦心孤诣制了忘情水,妄图从根源上掐断。荣锦想,面都见不得,自然两方互不打扰,少了情意,便就也牵扯不出多少麻烦事来。

不曾料得,一开始就误会了。

荣锦是信了他的话的,其实只要换个角度想,依她的心智,顿时便恍然大悟。

摘星辰摘星辰她总是想的多,以为要往里深究,却原来是字面意思。

有能力摘星的,不是神仙也是妖魔。

果不其然,孙悟空一听,笑的轻狂不羁,“哈哈哈!这有何难!莫说是颗星星,便是要那月亮,要那太阳,老孙也给你摘过来!”

他急于证明自己,绑着红线的手向上一挥,头顶清明星空不断震颤,辰星颗颗晃动颠簸,稍显暗淡的不在考虑范围,轻松摄来这天幕中最亮的三颗星星,绕着云上的二人盘旋。

荣锦低眉敛目,半天不动。慢慢伸出手来,轻点淡淡白晕,质感微热坚固,闪闪发光的星星,映得朱颜愈发精致。

她薄唇紧抿,不言不语。

孙悟空在一旁巴巴看着,忍不住握住了那只手,十指相扣,侧头和她抵首依偎,浅浅的气息喷在荣锦脸上,呼吸交融,与之共享一片空气,笑意中撒着万般情态。

三颗星星被变得极小,孙悟空随意一抹,以另外半根红线作媒介,成了一条星光样式的项链,落在毛毛的手间,孙悟空撩起长长发丝,郑重其事的绕她脖子上。

“我捧着一颗真心,可不准取下,嫁给我之后,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他语调依旧是直爽率真,略显稚气,“你爱四方游玩,天上也好,人间也罢,俺老孙都陪你去走上一走。”

等了等,荣锦仍是无声,他犹豫许久,生怕动作太大将人触怒,小心翼翼的稍微靠近,“若这般,你可愿意,给俺做个媳妇了么?”

他言词恳切,初显形的凤眼一片期待。

“命中人是你,这是运数,我躲无可躲不过,你也该知道,红线是断的。”荣锦解开他的手,孙悟空心觉有希望,降低了戒心,倒使得她挣离了。

荣锦赤足下榻,在他面前站定,脸上平静无波,“或许躲不过去,但日后造成何种劫难,尚未可知。”

孙悟空满不在乎,想要开口劝她依从,却眼眸一缩,猩红之色一闪而逝,扯了扯嘴角,低声笑笑,“师姐,不愿意但说罢了,也不必兵刃相见。”

“到了这个地步,何须装乖巧给我看,这么久,你不嫌累么?”荣锦举着长剑,剑尖正是对准他的心口,唇角僵冷的一勾,面生嘲谑。

“我不傻。”荣锦眼里含威,轻讽一笑,“扮可怜,装正人君子,是想我会感动,就算不答应你的荒诞请求,也指望我宽恕你,好给你一个继续装下去的机会。”

她往前半步,剑尖紧挨了衣物,轻声质问,“悟空那么长时间,还没够吗?”

孙悟空神色隐忍,平息了片刻,紧紧握拳搭在膝上,突然绽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师姐,我没演。反倒是你假心顺从,消了老孙的戒备心,要拿剑砍我。”

荣锦冷冷盯着他,良久,放下长剑,无力道:“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上了你的圈套,也不知道你的企图你上天就为闯个莽撞名声,教天庭的人都瞧不起你?”

一停顿,她又道:“还是说戏弄人玩,看满天神仙被你耍的团团转,是你齐天大圣特殊的嗜好?”

孙悟空面容微僵,眸子深不见底,晦暗不明,慌乱过后,心里仅存的一点侥幸也没了,自知原形毕露,也不再欲盖弥彰。

他缓缓抬头,金瞳闪烁着奇异的红光,鲜艳的妖纹遍布满脸,不复纯粹天真色,眉宇之间,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狠戾,凌厉而有风情,桀骜不失勇武。

虽漫不经心一坐,却是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寒色獠牙毕现,隐泛湛湛凛光,尖嘴缩腮,眼里尽是暴虐杀戮,充满野兽的霸气狂暴,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许是知晓这面相劣凶可怕,停留一刻,蓦然又收了回去。

仿佛同之前一样,又仿佛不一样。

明明熟悉的面庞,却又十分陌生。

“妖王”荣锦默默念了几遍,语气夹杂几许惆怅,“这才是你本来面目。妖性本贪,狞恶绞残,是我愚笨,早应该猜到。”

金眸红光不褪,孙悟空将她死死锁在瞳中,眼里满载势在必得,盛放的霸道几乎要溢出来,毫不遮掩爱意,既被拆穿,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依然可爱的外貌,却天差地别的气势,荣锦暗自伤叹,转过身子,手里拖着呲啦作响的长剑,只想离他远一点,向前行了几步,突觉身心疲惫。

“我犹记得,当年你不顾万里飘摇,拜师学艺,一只猴子,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毅力,我很佩服。你真挚努力却不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心性难以改变,或者那时候,你也是装的”

孙悟空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成心讥诮道:“你与云师兄私奔,将我丢下,祖师又把我赶走,说起那时候,你们可好是狠心哪!俺老孙视为最亲近的两个人,毫不犹豫厌弃我,焉何无怨?”

私奔?

她走以后,三星洞都是这般传的么?

荣锦忽的一滞,脑中想不起此人面貌姓名,无心与他多作解释,长长叹息一声,双眼如潭,心内滋味难言。

“你身俱神通,想报复我何其简单,偏偏拐弯抹角上天当官,连小小弼马温都做得。”荣锦淡淡说着,面容冷的叫人心寒,长翘的睫毛下,漆黑眸子犹如掩上一层冰。

“此番是俺被摆了一道,没想到天庭竟敢如此慢待,果真封了个芝麻大小的官儿给我。”极为憋屈的经历,孙悟空一提,瞳孔便翻滚着明火,冷硬和杀气在眼中不断交替,最后压抑在眸底。

而后,他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冷峻女子,“我不想报复你,师姐,我痴恋你多时。”

话罢,荣锦依然是置若罔闻,孙悟空看她疏离淡漠,怕她生疑,目光灼热而坚定,也下了榻,一步一步靠近,急急辩解,荣锦眼中警惕,提着剑退后几步。

她崩紧了脊背,咬咬牙,“可是,你却一再欺骗我。分明分明有千百种方法,去接近我,去讨好我,为什么非要选择欺骗我?”

孙悟空停下来,离她两步有余,这个距离,不远不近,两人都能安心。他微声说:

“素传神女,怜弱厌强。”

原来如此么

静谧许久,一阵凉风吹过,夹着一缕花香,沁人心扉。天上星子罗布如棋,似一张细密织就的大网,只待布局筹措,求得大获全胜。

“我是只石猴,纵然本领通天,无法掩盖妖精的事实。而你是天庭神女,高高在上,寿岁绵长,几年相处忒是短暂,俺老孙吃不准你的心思,想要靠近,总得谋划。”

“我不畏天命,不屈人权,可比天高,可与地齐,那些个神仙有眼无珠,正合老孙心意!”

孙悟空勾起两片薄薄的嘴唇,面颊微微涨红,“他等越是讨厌我,低看我,欺诈我,你才越会怜惜我,爱护我,心疼我。”

听了这些话,荣锦面容苍白,“你心眼藏得深,博取了我那么多怜意好感,我,你为什么不装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前日乃是迷了心窍,太过冲动。”孙悟空并不懊悔,紧紧盯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忍下那点龌龊念头,用着十分认真的口吻,“我盼着你能嫁与我,老孙定会好生待你,本大王的花果山,恰好缺一位正头夫人。”

半晌不语,一时寂静如斯。孙悟空静静等待,毫不避讳的上下细看,一双眼里现出无边无际的占有欲,目光炯炯,分外有神。

背对的荣锦身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除了一头乌发铺落,全身雪白,面容秀雅绝俗。

高悬天际的皎月洒下银辉,月光笼罩下的荣锦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神色间冰冷淡漠,洁若冰雪,不辨喜怒愁乐。

她背影孤寂,似乎轻叹了口气,“我不与你做夫人,你心中有怨,如今隐瞒日久,大概伤一伤心亦作报复,往后只当素不相识,你走吧。”

你走吧

这句话,同祖师赶他时,说的半字不差。

孙悟空握了握拳,语气软和,低低又求了两句,渴望她能回心转意,荣锦沉默不言,将身一转,神色平静,漠然地看着他。

那种漠然,像是一点也不在乎,所以视而不见。那种漠然,如此自然,似乎她天生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直教人想破坏那份超脱世俗的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