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

卡达裘说他们已经“出生”了两周。

当然,萨菲罗斯的思念体和普通生物诞生的方式不一样。孕育他们的不是温暖的子宫,包裹他们的不是半透明的羊水。他们睁眼看见的便是寒冷的冰雪,被污染的生命之流如同黑色的瘟疫,从北方大空洞的底部渗透到地面上的世界。

「母亲」是脑海里形成的第一个念头,强烈得如同本能的思念,仿佛新生儿降生于世时的第一声啼哭。

新生儿啼哭的原因很简单,止住他们哭泣的方法同样明了。

和父亲不同,母亲和孩子本是一体,世上鲜少有羁绊比这更加紧密。离开了性命相依的母体,会嚎啕哭泣似乎也理所当然。

但是,外星生物和人类不一样。只有两周大的人类幼儿连十二英寸外的东西都看不清,一天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觉,反应完全依靠本能。根本不会思考,也不会根据目标行动,跨世界找他们的外星生物妈。

她将那本育儿百科全书默默放到客厅的书架上。关于人类幼儿的书籍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她明明知道这只是白忙活一趟,但还是跑了一趟书店。然后毫不意外地希望落空了。

“妈妈在找什么?”

“妈妈需要帮忙吗?”

“这本书是不是太重了?需要我帮您取下来吗?”

“……妈妈?”

“妈妈?”

“妈妈?”

母亲是伟大的全职工作——她第一次对此有了深刻体会。

问题是,她对成为母亲这件事毫无兴趣。关于孩子很可爱的说法,内心也毫无波动。

她在神罗工作时甚至认为这只是一种社交礼仪,看到同事家的孩子时,笑容满面地夸上一句“真可爱”是基本的人情交往。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反应有时候不是演的。看到婴儿就围上去的人,有时候是发自内心地对孩子充满喜爱。

……真不可思议。她的内心毫无波动,于是表面上也一动不动。

她坐在浴室里逃避人生,珍惜难得的清闲时间。但是在浴室里她也不能待太久,待太久了外面就会再次响起——“妈妈?”的声音。

是谁说母爱很伟大的来着?最伟大的应该是孩子对母亲莫名其妙的执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守在外面的是一窝嗷嗷待哺的幼鸟。但外星生物的幼崽也许看起来很可爱,论破坏力,根本不亚于能一口将人的头咬下来的猛兽。

在人类社会里横冲直撞的野兽需要约束,她和卡达裘三人约法三章,待在这里的期间要和周围的人好好相处。

“好好相处的定义是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

“不要伤害别人。”她补充,“也不能动手杀人。”

说实话,这条件已经低穿地心,但考虑到三人是萨菲罗斯的思念体……

她想了想,又道:“别人先动手的时候除外。”

既然是萨菲罗斯的思念体,拉仇恨的能力想必也非同一般。

卡达裘三人看起来莫名高兴。罗兹最不擅长收敛自己的情绪,什么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而且还要兴奋地大声说出来。

“妈妈在关心我们?”

卡达裘骄傲地轻哼一声,神态如猫一般慵懒:“当然。”

……这孩子在自豪个什么劲,她完全不懂。

“如果是别人先动的手,可以和他们玩玩吗?”罗兹舒展了一下五指,神态跃跃欲试。

“……不可以闹出人命。”

罗兹看起来有点失望,别过脸嘁了一声。

亚祖始终不声不响地待在一边。等卡达裘和罗兹都发完言了,他才安静道:“您今天要去福利院吗?”

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福利院捐食物。她现在的状态不需要进食,但从来不做饭的话会显得很可疑。那些食物堆在家里也是浪费,于是都被她捐给了福利院。

今天的菜单是土豆浓汤。大锅炖煮的土豆浓汤营养丰富,分发起来也简单。

在她做饭的期间,三人在厨房周围转来转去。但交给罗兹的盘子注定碎裂,才出生两周的卡达裘和亚祖根本没碰过砧板。让两周大的外星幼崽帮厨实在是太奇怪了,她无视三人隐含渴望的目光,将他们赶出了厨房。

“如果妈妈切菜切到手怎么办?”

“如果妈妈被锅沿烫到怎么办?”

三人焦躁不已地在厨房的边缘守着,绝不越雷池一步,也绝不离开原地。

橄榄油下锅。蒜片、洋葱、蘑菇炒五分钟。之后加入萝卜、西芹、土豆、番茄、扁豆、迷迭香、月桂叶。倒入蔬菜浓汤搅拌。之后加入调料粉,转中小火炖煮半小时。

冬日的阳光落到厨房的餐桌上。吧台式的设计搭配高脚的木椅。她在木桌上铺了一层亚麻色的餐垫。餐桌中央放着一盆绿色的盆栽。

只是生活的仪式感罢了。

但是食物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温润的阳光熨贴着桌面的纹理。今天是个晴朗的冬日。微风浮动时,后院传来新栽种的鲜花的香气。

微妙的情绪在心底波动开来,让她忍不住有些恍神。

就在这时,罗兹打了个喷嚏。

她关上了后院的门。

去福利院之前,她得上楼换一趟衣服。

二楼的窗户没关,窗外飘来街道的声音。她聆听片刻,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食物的香气和口感,想到了冬日将热乎乎的浓汤饮下去,那种从喉咙到胃部都温暖起来的感觉。

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那种感觉了。

“这个身体可以进食。”她没想到萨菲罗斯的声音会在背后响起。

他微微倾身,丝滑的银色长发顺着她的身侧滑落。萨菲罗斯将一只手放到她的小腹上,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语气和缓道:“虽然没有必要,但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尝试。”

她转过头。萨菲罗斯唇角含着一抹不明显的笑意。他压低声音:“你想试吗?”

“……”她开口:“你之前去哪了?”

他很可疑地消失了一段时间。

萨菲罗斯说:“想知道?”

有灭世前科的人消失不见的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她当然会想知道。

她正要眯起眼睛,卡达裘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妈妈?”疑问句末尾的警惕之意十分明显,显然是察觉到了萨菲罗斯的气息。

她倏然拍掉萨菲罗斯的手,动作快得如同条件反射。萨菲罗斯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他慢慢眯起碧绿的竖瞳,不悦的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骤然紧缩起来。

“我还有事。”她瞥他一眼,很快就消失在楼梯下方。

今天送她去福利院的是亚祖。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但亚祖会开车。不管是普通的卡车还是军用的重机车,他驾驭起来似乎都毫无难度。

和破坏世界和平、复活大魔王这种罪行比起来,无证驾驶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不擅长应付福利院的孩子,一般将东西交给坎赛尔就走。扎克斯将坎赛尔介绍给她的时候,说坎赛尔消息十分灵通,想要知道什么找他打听准备没错。她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谁能想到福利院的负责人同时还是个隐藏的情报贩子。

但如果这个人是坎赛尔,一切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打打闹闹的声音传来,福利院的孩子在门前的空地上疯跑,一边跑一边笑,笑声几乎完全盖过大人的谈话。坎赛尔站在门口,试图和她拉家常,话题无外乎是她最近过得还好吗,在边缘城适不适应,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找他。

“你过得还好吗?”她问他。

“福利院的工作还不就是那样,每天都忙得我腰酸背痛。”这么说着时,坎赛尔的声音里明显有笑意。

她点点头,事情已经做完了,想要问的话也问完了。她离开门前的台阶,转身正要离开,身后的人忽然道:“你交到朋友了吗?”

脚步一顿,她微微侧身。

“……啊,一不小心出于习惯就,”坎赛尔扶住脖子,“我的意思是,你在边缘城有朋友吗?”

她看他片刻,重新将身体转了回去。“你关心得太多了。”

“抱歉,我只是……”坎赛尔似乎在寻找措辞,“想起了一个人。”

见她没有立刻离开——就算她离开了,他似乎也很想把话说完。

“我欠一个人很大一笔账。她在我身上投资了一笔巨款,但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她就消失了。”

她看向福利院对面的街道。嬉笑打闹的声音在风中传来。仿佛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钱是对方自愿投资的。既然人已经消失了,把她忘了不就好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不简单?”她语气微嘲,“你们难道是朋友吗?”

“不是朋友。”坎赛尔的声音中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太一样。

他认真地纠正她:“是家人。”

“在福利院里一起长大的同伴,永远都是家人。”

……

回去的路上亚祖一开始没说话。他本来就是三人组里最安静的,相较于表达自己的意愿,更习惯观察周围人的反应。

“妈妈?”亚祖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

亚祖看起来并不太相信她的说辞。但出于尊重,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只是很简单地问她:“需要我掉头吗?”

“……不用。”

搭着铁架和钢管的建筑楼在车窗外闪过。边缘城的街道每天都在扩张,如同涌入新鲜血液的心脏,每天都拥有新的变化。

抬手看表的工薪阶族、在露天餐馆吃饭的一家人、提着购物袋的居民……全部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景色。

“你们找到回去的方法了吗?”

座位前倾,刹车的声音忽然传来。一群工人扛着建筑材料穿过眼前的街道。街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红了。

亚祖将手放在方向盘上。因为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所以就算将方向盘攥得骨节泛白也不会让人看出异常。

“这是……那位大人的意思吗?”

“你是说萨菲罗斯?”

亚祖肩膀僵硬,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不,这不是他的意思。”

萨菲罗斯从一开始就不欢迎别人踏足他的领地。

“那么……”喉咙微动,亚祖道,“您这是在赶我们走吗?”

红灯变绿了。车依然停留在原地。她侧头看向银色长发的青年。

“你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寻找杰诺瓦的细胞。”

后面的人叫骂起来,谩骂的词汇五花八门,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声。

亚祖恍若未闻。

“如果您允许的话,”他看似冷静地说,“我们可以留下来。”

“这不是你们本来的世界。”

“是吗?”亚祖终于转过头。他看着她慢慢道:“你真的觉得我们属于那个世界吗?”

他们诞生的原因很简单。萨菲罗斯需要代行者,寻找杰诺瓦细胞为他重塑身体。

找到杰诺瓦细胞后,三人要面对的命运只有一个,那便是成为萨菲罗斯复活的养料。

他们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最终的结局。

后面的人还在骂骂咧咧。亚祖平静地打开车门,“请稍等一下。”

一声枪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

引起骚动后,要悄无声息地从现场消失并不容易。

虽然没有出人命,亚祖根本就没朝人群开枪,闹出的动静引来了巡逻的治安部队。等两人回到熟悉的街道上,月亮已经斜斜地挂在天边。

她居然没有谴责闹事的亚祖,卡达裘和罗兹十分不可思议。但上楼的时候,二人并没有追上来。

不论发生了什么,三人都不会踏足二楼。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冬天的风很凉。街道上的灯光绵延向远方,仿佛深海底部会发光的浮游生物。

米德加的废墟被夜色遮掩。七年的时间,曾经被工业废气笼罩的夜空如今依稀可以辨认出几颗星子,但和尼布尔海姆的星空相比还是差得很远。

“你动摇了。”黑暗中传来萨菲罗斯的声音。

他的语气寒凉似此时的夜雾:“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展出了多余的同情心。”

她并不喜欢孩子。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你在考虑让他们留下来。”萨菲罗斯用的是陈述句。

“……我倒是不知道,”她靠坐在窗边,“你什么时候多出了偷听的爱好。”

他低笑一声,声音里没有笑意:“不然你觉得我平时去哪了?”

她转头看着他。

萨菲罗斯的身影笼罩在夜晚的黑暗里,银色的长发冰冷似冬夜的月光。那双蛇一般狭长的碧瞳,攫住猎物时会让对方产生自己仿佛在注视深渊的错觉。

“你难道感到愧疚?”萨菲罗斯说,“对上一世的我。”

她扔下他,撒了谎。那个世界的萨菲罗斯抱着盲目而愚蠢的希望,一直等到希望最后被残忍的黑暗完全吞噬。

她不自觉抓紧身下的窗沿:“对于我做过的事,我并不后悔。”

“倒是你,”她说,“为什么一直不杀我?”

“我明明背叛过你很多次。”她冷冷地看着萨菲罗斯。

在尼布尔海姆的时候,她摧毁了杰诺瓦的本体。在北方大空洞的幻境里,她为了逃跑,毫不犹豫地捅了他一刀。

她对他撒过很多谎。对于她来说,就在没多久前,她还打算和杰内西斯及文森特联手,作为最后手段直接杀掉他。

杀了萨菲罗斯,一切就能结束了。终于能够结束了。

萨菲罗斯:“你想激我杀你。”

他上前一步,脱离身后的阴影。传来的压迫感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沉重。

“但是你不会如愿。”萨菲罗斯朝她伸出手,仿佛想要抚摸她的脸,“永远都不会。”

她侧过头,避开他的手。

“来到这里不是我的愿望。”

复活从来都不是她的愿望。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笑出来了。但她没有。

幸好两人现在没有共享情绪。

“我的意愿,对你来说就那么不重要吗?”

萨菲罗斯好像停了下来。

“……你的意愿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你和我都十分清楚。”

他说:“第一次是死亡。”

她和杰诺瓦的残肢一起坠入魔晄。

“第二次仍是死亡。”

模糊的视野里,她好像看见了漫天飘飞的羽毛。哀恸颤抖的声音宛如丧偶的雀鸟啼血。但铺天盖地的黑暗很快带走了一切。

“第三次,”萨菲罗斯说,“也是相同的结果。”

仿佛遭到诅咒一般的命运不断重复。

“但是没关系。”萨菲罗斯放轻语气,“我以后就是命运。”

“就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利娅。”

萨菲罗斯抚上她的脸,他的手很冷,眼神和语气却十分温柔。他用哄劝般的声音说:“也没有什么能再使我们分离。”

她没有被他的逻辑绕进去:“……这一切的开始,说到底是谁造成的?”

“是我。”

他摩挲着她的脸,仿佛两人仍是爱人一般。

萨菲罗斯望着她:“所以你已经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周围的黑暗寂静得令人窒息。仿佛深海的水底没有丝毫氧气。

好半晌,她才道:“……出去。”

“你不会原谅我,那便诅咒我也无妨。”

萨菲罗斯收回手。从始至终他都冷静得像个疯子。仿佛从来不会失态,理智得远超常人,同时也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他微笑着对她说:“至少你会活着诅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