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历0000年夏末,五台战争结束。神罗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邀请社会各界名流赴宴。

第一世的时候,她只是个图书管理员,自然没收到那封重金难求的邀请函。在媒体的大肆报道下,哪怕是她这样从来不关注娱乐新闻的人,也听说过那场宴会举办得多么隆重奢华。

宽敞的大厅金碧辉煌,空气里暗香浮动。衣香鬓影的人们觥筹交错,嗡嗡谈笑的声音如潮水传来。她看着杯中的香槟,半透明的金色酒液浮着气泡,广告语据说是星光的味道。

“你在发什么呆?”杰内西斯将手搭在椅背上,不用穿正装的人就是轻松。特种兵和普通人之间就像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周围的人时不时朝这边投来隐晦的视线,但最大胆的举动也仅限于此。

“……我没有发呆。”她将视线移向桌子上的鲜花,为了这场宴会特意空运过来的花束洒着露珠,在灯光底下流转着剔透的光芒。

整个会场都散发着上流阶级的味道,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只想等仪式结束赶紧回家。

扎克斯双手托着脸颊,似乎在盯着桌上的鲜花,又仿佛在望着更远的地方出神。

安吉尔看了扎克斯一眼,似乎不太习惯他这么安静。

杰内西斯:“应该是恋爱了。”

她端详扎克斯恍惚的神情片刻,平静地附和:“应该是恋爱了。”

安吉尔看起来很震惊。杰内西斯耸耸肩,端起右手边的香槟:“他也到这个年纪了,安吉尔。就算是小狗也不可能一直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以扎克斯盯着鲜花发呆的模样来看,她大概已经猜到了让他如此魂不守舍的人是谁。

和克劳德成为朋友的时机一样,扎克斯遇到爱丽丝的时间可能也提前了。

安吉尔欲言又止,表情由复杂到欣慰,最后还夹杂了几分孩子长大了的失落。他拍拍扎克斯的肩膀,没有多言。扎克斯倒是忽然从白日梦中惊醒,一个激灵撑着桌子坐直了。

“怎么了?我错过什么了吗?”

大厅的灯光暗下来,所有宾客都收敛声息。热闹的声音眨眼间如潮水退去,舞台上的猩红幕布缓缓升起。今晚的宴会正式拉开帷幕。

“……萨菲罗斯在哪?”扎克斯在黑暗中小声开口。

“后台。”安吉尔看了杰内西斯一眼,“他是五台战争最大的功臣,自然要接受表彰。”

杰内西斯明知故问:“你看我做什么?”

以前的杰内西总斯想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沐浴世人的赞美和荣光。他将萨菲罗斯视为偶像和竞争对手,总是在不断挑战萨菲罗斯的地位。

英雄只能有一个,所以今晚出现在世人眼中的也只有萨菲罗斯。

如果杰内西斯还是以前的自己,安吉尔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这么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杰内西斯微微侧头,和台上的身影四目相对,“但我已经不羡慕他了。”

银发的特种兵象征着神罗的军事力量,和展览馆里的陈列品一样,只会在重要的场合被神罗摆放到闪耀的灯光底下。

碧绿的竖瞳冰冷无波,萨菲罗斯的身影就像个完美的雕像。强大、神秘,冷酷。如同有别于世人的神祇,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已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杰内西斯和萨菲罗斯对视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萨菲罗斯很快就消失在台后。他停留的时间过于短暂,在场的宾客就算觉得自己看到了幻觉也不奇怪。

“年少时的梦想,长大后就该醒了。”杰内西斯将酒杯凑到嘴边。

安吉尔的表情有些古怪,仿佛不适应杰内西斯如此正常。

她看了杰内西斯一眼。他动作微顿,放下那杯香槟,忽然拖长声音开始背诗:“深渊之谜是女神的礼物,我们追寻的便是飞翔……”

这样就正常多了。

安吉尔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庆功宴结束后还有持续到半夜的舞会。管弦乐队奏响乐章,优美抒情的圆舞曲流淌开来,在场的宾客们纷纷起身,加入大厅中央的舞池。

那个场景看起来就像人类的大型求偶现场。鸟类求偶的时候也会跳舞,这样不仅能展示自己美丽的羽毛,同时也能试探未来伴侣和自己的协调性。

她最不想参与的环节出现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将自己钉在座位上。但如果她和杰内西斯不跳一曲,明天肯定会出现两人感情不和的传闻。

“你看起来杀意十足。”杰内西斯用称赞般的语气说。他将右手放到她腰后,她将手搭到他的左手掌心里,两人开始随着舞曲旋转。华尔兹是三步舞,按理说学起来并不难,是初学者最容易掌握的舞步之一。

向前迈步时,膝盖可以微弯,用脚尖轻轻踩住地面。这种舞步的重点在于要轻盈优雅。她默念着节拍,就像忽然被扔到考场上的考生一样,全神贯注地回想先前复习的知识重点,根本就没在听演奏的音乐。

“放松。”杰内西斯凑到她耳边说,“你是想暗杀我吗?”

两人的膝盖时不时会撞到一起,虽然几次都被杰内西斯蒙混过去,他抬起左手,带着她转了个圈,然后再次将右手放到她的腰后,带着她慢慢往舞池的边缘移动。

优雅的华尔兹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变成奇怪的探戈或击剑。

扎克斯:“……怎么感觉他们两个好像在打架?”

安吉尔轻咳一声,抱着手臂靠在大厅边缘。

人群在舞池中翩翩起舞,香水糅杂着酒精微醺的味道。地面铺着猩红的地毯,头顶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芒。杰内西斯又被她踩了一脚,他扬起眉:“你故意的?”

“你高估我了。”她冷静地说,“我的运动神经并不优秀。”

“你的动作可不是这么说的。”杰内西斯向前一步,她跟着后退一步,“你每次都能精准地踩到最痛的地方。”

一个旋回结束后,圆舞曲周而复始。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大厅的人群中混迹着塔克斯的身影,她将手搭在杰内西斯的肩膀上,视线快速掠过几个方位。

“后天。”杰内西斯将她拉到身前,确保没有人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上一世她解决了神罗宝条和杰诺瓦,世界虽然依然毁灭了,这不代表这三者并不重要。特别是远在尼布尔海姆的杰诺瓦,远古的外星灾厄不知何时就会再次复苏。一旦杰内西斯治好他的劣化,证明特种兵的劣化不需要依靠杰诺瓦的细胞治疗,那具被外星病毒寄生的尸体也就没有了留下的必要。

比起神罗和宝条,杰诺瓦的存在是神罗的内部机密,就算有一天忽然消失了,也不会在外界引起震动。相较之下,如果神罗的总裁现在忽然遭到暗杀,整个世界的局势都会陷入动荡。

“看到那边的人了吗?”

金发的青年端着酒杯和宾客们谈笑风生,优雅从容的模样似乎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那张俊美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

“那是即将上任的副总裁,路法斯·神罗。”

杰内西斯:“你了解他吗?”

她微微摇头。

作为魔石商人的那一世,路法斯·神罗曾是她最主要的顾客。除了金钱上的来往,她对这个人最主要的印象之一,就是他在自己父亲死后迅速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就职典礼。世界末日来临时,指挥神罗应对天灾的也是刚上任不久的路法斯。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可能只是个投胎运气不错的公子哥,路法斯·神罗显然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家犬,而是野心勃勃的狼。

“你觉得他会支持废除魔晄,推动社会向新能源转型?”

她没有立刻回答。

“神罗最被世人所知的是什么?”

杰内西斯:“当然是魔晄。”

因为垄断了将魔晄转为电力的技术,神罗才得以迅速扩张势力,一跃成为世界政府般的存在。

“比起继承父亲的遗产,”她收回目光,“那个人说不定会更想建立自己的帝国。”

比起守旧,年轻人总是更喜欢革新。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她顿了顿,“魔晄的弊端已经十分明显,而且迟早有枯竭的一天。向新能源转型也能为神罗自身带来利益。”

若要和商人谈判,自然不能将道德或正义当成筹码。

“我可不擅长谈判。”杰内西斯语气慵懒,“我只擅长将剑横到别人的脖子上。”

她没有表情:“你看我擅长社交吗?”

“谈判和社交不一样。”杰内西斯压低声音笑道,“说不定你意外适合坐在谈判桌边。”

“……?”

“保持你现在的杀气就好。”

“我没有……”

她一不小心又踩了他一脚。

“……”

“你最近为什么总在出神?”杰内西斯带着她转了一圈,“发生什么事了?”

宽敞的大厅矗立着雪白的圆柱,天花板上绘着浓墨重彩的油画。金色的雕花在墙沿游走,猩红的地毯柔软厚实。吊灯和烛光营造出古典的宫廷氛围,盛装打扮的宾客们随着弦乐翩然起舞。没有人能想到世界会在几年后迎来末日。

“萨菲罗斯……”她安静地说,“可能留有前世的印象。”

杰内西斯步伐微顿,两人都微微停了下来。

“你是说他有记忆?”

“不,我是说他潜意识里可能留有前世的痕迹。”

在舞池里站着不动过于显眼,两人很快再次迈开舞步。

“那这就说得通了。”杰内西斯漫不经心道,“萨菲罗斯为什么总用那种好像我抢了他东西一样的眼光看我。”

管弦乐队的演奏声渐歇,不知不觉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人群三三两两离开舞池,回到桌边饮酒休息。

提前离场的做法并不礼貌,至少她已经完成了今晚的任务。她喝完剩下的香槟站起身:“我出去透个气。”

推开大门的刹那,高科技营造的幻觉瞬间褪去。离开灯光和鲜花环绕的会场,外面的走廊空空荡荡,唯有月光透过高耸的落地窗,照入深夜寂静的黑暗。

她确定自己没有喝多,但浸在黑暗中的身影显然也并非幻觉。

银色的长发淌过银白的肩甲,高大的特种兵穿着漆黑的长款战斗服。苍白的面容被月光照亮,勾勒出深邃俊美的轮廓。

她不知道萨菲罗斯在黑暗里待了多久,他看起来就像陈列于长廊两侧的塑像,用毫无瑕疵的象牙雕琢而成。

现在那个雕像忽然活了过来,离开走廊的阴影缓步朝她走来。

大厅的门缝中蜿蜒出金色的光芒,映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萨菲罗斯在那道光河的彼方停下脚步。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微微摊开向上。

“就这一次。”他声音很低。

萨菲罗斯停在原地,保持着朝她伸出手的姿势。

“明天我会告诉宝条,撤销你作为我生活助理的职责。”

窗外的月光白如霜雪,长长的走廊幽暗寂静。人群的谈笑声被门扉阻隔,恍如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许久之后,她极其缓慢地向前迈出一步。

碧绿的竖瞳光芒闪动,萨菲罗斯的表情中有什么融化开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喉咙微动,看起来几乎有些难以自持,但他很快就将多余的情绪按捺下去,神情再次恢复如常。

他微微低头,右手环住她的腰肢,左手托住她的指尖。她本来应该将左手搭到他的肩膀上,但他太高了,而且还穿着坚硬肩甲。

“放到我的手臂上就好。”

动作微顿,她将左手搭到他的手臂上。

这是最后的一支舞。

她抬起眼帘。

音乐再次奏响,悠扬的舞曲隔着门板传来。两人在黑暗中迈开步伐,柔软的月光朦胧如纱。地面上的阴影重叠在一起,走廊里的世界寂然无声,一时让人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梦境。

圆舞曲连绵起伏,在空气里如水波荡开涟漪。男方和女方的舞步不同,她总是会忘记应该后退还是前进。一不小心忽然往前时,萨菲罗斯动作自然地后退一步,揽过她侧身旋转,轻轻巧巧地将她放回地面上。

萨菲罗斯好像只是看了一次就已经学会了人们的动作。只要他想,他能近乎完美地复制他人的行为。

眼睑微垂,纤长的睫羽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萨菲罗斯一直看着她,碧绿的眼眸深邃似地底的暗河,瑰丽似宇宙尽头的星云。

妖异的竖瞳纤细狭长,也许是月光朦胧的缘故,他的神色比平时柔软。刀锋般冷酷的感觉都消失不见了,他收起自身存在里所有危险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将她圈在怀里。

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悠扬的乐声退潮成模糊的背景。

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她无法移开目光。

因为是最后一次,她终于允许自己的视线落到萨菲罗斯脸上。

再次踩错舞步时,萨菲罗斯的唇边好像出现了一丝笑意。那点笑意很浅,却让他的神情忽然温柔下来。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注视着的究竟是谁。

但若要说是亡灵,她也是过去的亡灵,早就死于当年的大火。

夏末的鲜花散发着萎靡的芬芳,门缝中透出的光芒在地面上蜿蜒成河。一个季节即将死去,金碧辉煌的大厅灯火通明,他们在黑暗的走廊上拥在一起,缓缓随着舞曲旋转。

像什么呢?像在深夜时分穿过米德加空旷的街道,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仰望飘飞的落雪。

萨菲罗斯的一切都和普通无缘,但相遇之后,她静止的世界就忽然流动起来了。沉寂的心脏开始跳动,灰白的景色有了色彩。满涨的心脏几乎要破裂开来,流出浓稠殷红的心头血。

那样的人,曾经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命运就像坏掉的音乐盒,不断周而复始,却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原点。

「……利娅。」

她简直就像在注视早已死去的人一样。

眼睛微微睁大,湿润的液体忽然滑下脸颊,萨菲罗斯突兀地停下脚步。

“你……”

她一言不发地抽回手,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但没走多远,萨菲罗斯骤然握住她的手臂,一下将她压到冰冷的墙壁上。

“为什么……”萨菲罗斯拢住她的脸颊,迫使她仰起脸。昏暗的光线里,她脸上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碧绿的竖瞳如浓墨扩散开来,萨菲罗斯似乎静止了一瞬。

她冷冷地看着他,但这点最后的伪装并没有派上用场。

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萨菲罗斯已经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来。

可怕的战栗感沿着脊柱升起,瞳孔突然放大。她颤了一下,陡然揪住黑色的衣襟。“不……”断续的抗议很快就变成了急促的呼吸,萨菲罗斯抚摸着她后颈的皮肤,唇舌贴合的感觉让人脸颊发麻。身体好像忽然就脱离了掌控,她被巨大的蟒蛇卷在怀里,和摇摇欲坠的理智做着最后的抗争。

不行,心底有个声音说,她不能滑回去。

她不能滑回堕落的深渊。

但大脑无法思考,所有感官都被滚烫的热意侵袭,她几乎无意识地颤抖起来,攥着萨菲罗斯衣襟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为什么不放过她?

他为什么不肯放过她?

鲜血的味道在口里弥漫开来,萨菲罗斯却好像没有痛觉,他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指腹滑过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颊将她吻得更深。

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在内,银色的长发遮去了视线。萨菲罗斯的气息占据了五感,除了眼前的这个人,她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耳朵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细密的血珠渗透出来。萨菲罗斯没怎么用力,那个银色的耳坠便在他手里化为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