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神罗制造就是值得信赖。

在高速公路上突然遭袭,严重受损的只有车壁的外壳,车厢内部没有大碍,通讯设备很快接通。

信号稳定的绿灯亮起,戴着耳机的驾驶员倾听片刻,转身朝她示意。如果是平时,这种专车的副驾驶是属于塔克斯的位置。她离开座位来到前排,那名驾驶员轻咳一声,装聋作哑地别过视线,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态。

她戴上耳机,隔着防弹车窗看着外面燃起的黑烟和火光。密集的火力交锋很快只剩下零星的枪响,没有一发子弹能够越过萨菲罗斯的身影靠近停泊在路旁的军用车。

“……喂?”

萨菲罗斯遇袭是大新闻,而且是特别罕见的那种大新闻。神罗总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特种兵部门也同步收到了命令。

杰内西斯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还活着吗?”

她不知道杰内西斯是怎么抢到通讯器的,乱糟糟的背景里传来扎克斯的声音,但他似乎很快就被安吉尔按了下去。

她平静地开口:“你可以直接问我死了没。”

杰内西斯顿了顿,嗤笑一声:“看来你还活蹦乱跳。”

“再坚持一会儿!”扎克斯在那边大喊,“我们马上就过来!”

“……”

她再次看向窗外。

除了汽油桶爆炸时燃起的火光,以及裹挟着火光的碎屑飘向夜空的浓烟,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一时只能听见火势蔓延的声音。

……不,那个,怎么说,可能并没有那个必要。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你们可能不用来了”,那边的人已经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回到后排,她快速检查了一下个人的随身物品,确定钥匙什么的都在,然后在座位底下找到了碎裂的平板。

金属脱离框架的声响传来,她从座位旁边直起身。萨菲罗斯拆下凹陷的车门,将手递到她面前:“外面已经安全了。”

高大的特种兵站在车边,背景里是燃烧的火光和黑烟。银色的长发微微被风吹动,纹理光滑的黑色皮革没有沾上丝毫血迹。萨菲罗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朝她伸出手的姿态,苍白的面容冷静沉稳,耐心地等她作出回应。

他挡住了唯一的出口。

没有时间浪费,她伸出手,将手搭到萨菲罗斯的掌心里。

黑色的皮革手套柔软冰凉,萨菲罗斯握住她的手,仿佛只是轻轻朝他的方向一扯。视线骤然明亮,外界的声音随着灼热的风扑面而来,她离开黑暗狭窄的车厢,重新踩到外面的平地上。

空气里充斥着硝烟的气息,路灯的光芒被燃烧的火焰遮蔽。不远处的金属残骸产生了小型爆炸,路面陡然摇晃了一下,颠簸如同水波起伏的海面。

萨菲罗斯扶住她的肩膀,手掌拢过她的肩胛骨。

爆炸的余波掀起气浪,火光的碎屑如萤火漫天飞舞。

“……能走路吗?”

萨菲罗斯微微垂下眼帘,仿佛想用声音托着她。

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她回过神,撑住他的手臂,往后退开一步。

“已经没事了。”她错开视线,“谢谢。”

身影微顿,萨菲罗斯慢慢放下手。

她往神罗总部的方向走去,萨菲罗斯在身后跟了上来。他的脚步声很轻,如同狩猎状态的猫科动物,在黑暗中几乎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他不动声色地问她。

“当然是回我自己的公寓。”

“我的行程已经暴露了,说明敌人很有可能也知道你的存在。”萨菲罗斯说,“你的公寓并不安全。”

没有特殊的安保系统,没有能抵御敌袭的防护措施。

她停下脚步。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特种兵的宿舍待一晚上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萨菲罗斯声音微低,“我……”

路面突然被雪白的探照灯照亮。特种兵部门出动神速,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印有神罗标识的直升机,携着震耳欲聋的鼓风声降落下来。

直升机还没停稳,扎克斯直接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面前。

“你没事吧?”

安吉尔撑着机舱的门框叹了口气。杰内西斯落后扎克斯几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旋转的机翼搅起猎猎长风,刺目的探照灯将周围的夜色映得雪白。杰内西斯来到她身边,从下直升机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就一直锁定在萨菲罗斯身上。

驾驶舱里的塔克斯默默缩了回去,扎克斯忽然安静下来。气氛莫名僵滞,仿佛危机并未解除。

她看了杰内西斯一眼,但他已经进入演戏状态,神情看似慵懒从容,身体却暗自紧绷,不敢有丝毫松懈。

萨菲罗斯没有开口,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

火势在不远处的背景里燃烧,空气却冻结得如同寒冬来临时的湖泊,随时都有危险开裂的征兆。

许久过后,杰内西斯慢条斯理地开口:“感谢你的照顾。”

萨菲罗斯没有回应,杰内西斯似乎也没打算等他答复。他微微偏头,终于朝她看了过来。

“有没有受伤?”

问得太晚了。她面无表情地想。但至少聊胜于无。

“我没事。”她配合地回答。

杰内西斯点点头,露出一副没事就好的模样。他动作自然地将手护到她背后,正要带着她往直升机那边走去。

她被人从背后拉住了。

萨菲罗斯伸出手,黑色的皮革手套如同铁箍,牢牢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扣在了原地。

扎克斯睁大眼睛,但视线很快被安吉尔遮住。安吉尔像老母鸡一样将扎克斯挡到身后,喉咙微动的模样似是难以决定应该先开口叫杰内西斯还是萨菲罗斯的名字。

周围的空气冷得刺骨。

杰内西斯转过身。蓝色的眼眸微眯,他压低嗓音,语调不再散漫轻佻:“可以请你松手吗?”

萨菲罗斯的语气没有起伏:“你要带她去哪?”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和你无关。”

“……杰内西斯!”安吉尔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的公寓目前不够安全。”萨菲罗斯的身影纹丝不动。

“我知道。”杰内西斯说,“所以不是还有我的吗?”

她很想不动声色地踢杰内西斯一脚,但在场的都是特种兵,她的小动作瞒不过任何人,连驾驶舱里的塔克斯……他们没有看着这边,反而在非常固执地欣赏漆黑的夜空。

“那么,”萨菲罗斯没有表情地开口,“我们同路。”

回程的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

好不容易捱到进电梯,三个1st又极其不凑巧地住在同一层楼,只能看着屏幕上的数字缓慢攀升。电梯里的寂静厚重得令人窒息,如同注满水的密封舱。

她向杰内西斯打眼色:「我想回家。」

杰内西斯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想吗?」

萨菲罗斯微微侧头,两人很快中断眼神交流。

安吉尔轻咳一声,试图暖场。他正要开口,电梯总算来到顶层。

门扉滑开,她和杰内西斯毫不犹豫地走向右边。萨菲罗斯身影微顿,最后一个缓步走出电梯。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背后,但她没有回头。

因为没有回头,她自然也不会看到萨菲罗斯此刻的神情。

银发的特种兵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上,黑色的阴影映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随着一声金属轻响,两人进入杰内西斯的公寓,重新合拢的门扉自动上锁。

灯光自动亮起,驱散了周围的黑暗。杰内西斯走进厨房,用劫后余生的语气说:“……红酒?”

她点头:“红酒。”

杰内西斯拿出酒瓶,她从壁橱里找到杯子。两人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特种兵不是喝不醉吗?”

“心理作用。”杰内西斯说,“如果连酒都失去效果,生活岂不是很无趣。”

她微微侧首:“我还以为你是回来赎罪的?”

“你在开玩笑吗?我今晚命都差点没了。”杰内西斯摇摇头,“说不定我今晚就会被暗杀。”

“那我今晚睡沙发,当第一道防线。”她面色不变,“如果真来人了,我可以通知你一声。”

杰内西斯哈地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帮大忙了。”

他喝完剩下的一点红酒,放下酒杯:“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指什么?”

“萨菲罗斯的事。”杰内西斯说,“我不瞎。”

她看着杯里的红酒,一时没有说话。

“都会过去的。”她说,“感情这种东西很麻烦,只会干扰理性的判断。”

杰内西斯微微扬眉:“你知道你现在听起来像谁吗?”

“……”

他说:“宝条。”

她颇感冒犯地看了他一眼。杰内西斯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仿佛想要挥开那个令人厌恶的名字:“如果人没有感情,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我回来不是为了谈感情。”她冷静道,“世界已经毁灭很多次了。”

“哦?”杰内西斯拖长声音,“说得好像你在乎世界是否会毁灭一样。”

“……”

“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宁愿费尽心思琢磨毁灭魔石的方法,也不愿意直面世界会毁灭的最根本的原因?”

“如果你对自己的实力这么有自信的话……”她没有表情地开口。

“我不是在说打败萨菲罗斯。”杰内西斯摇摇头,“我是在说改变他的想法,说服萨菲罗斯不要走上毁灭世界的道路。”

她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漆黑的夜幕被魔晄的荧雾照亮,米德加的夜晚不见星辰。人类打造的浮空都市建立在废土之上,用繁华的表象掩盖根部的腐烂。

“为什么不这么做?”

“也许你觉得他走上毁灭世界的道路是必然。”杰内西斯说,“不,你觉得那条道路更适合他。”

她终于转过头:“你是怎么和自己达成和解的?”

杰内西斯是最先开始劣化,也是最早堕落的人。

后来安吉尔受不了自己身世的真相自杀了,萨菲罗斯舍弃过去,决定灭世成神。但只有杰内西斯不可思议地获得了他追求的「女神的赠物」,被星球的意志治好了腐烂的身躯。

杰内西斯取回了他身为特种兵的荣耀。

但特种兵是什么?特种兵原来不过是神罗制造出来的军事武器,作为工具被投到战争中巩固神罗的霸权,根本就毫无骄傲可言。

所谓的「特种兵的荣耀」,是特种兵自己编造出来的信念。

同样的,就算是实验室培养的怪物,也能为自己赋予新的身份。先天如何并不重要,是不是人类和外星生物基因融合的物种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对自我认知的选择。

「我到底是谁」的问题,不只有「人类」和「怪物」两个选项。

第三个选项可以是赛特拉的末裔,命运选定的星球继承人,或者更崇高一点,是吞噬星球的灾祸。

矛盾的身份之所以能流畅切换,说到底是出自同样的欲望。

不管是赛特拉还是杰诺瓦,都是高于人类的存在。

萨菲罗斯既不想当怪物,也不想当人。

杰诺瓦能给予萨菲罗斯现成的归属和意义。杰诺瓦的细胞从萨菲罗斯还是胚胎的时候起就和他同在,二者永不分离,同为一体。

只要萨菲罗斯还选择杰诺瓦,杰诺瓦就永远不会背叛萨菲罗斯。

因为掌权的人是萨菲罗斯,所以杰诺瓦不会、也不能背叛他。

杰内西斯:“原来如此,你也在赎罪。”

正因为她抱有这种想法,觉得萨菲罗斯选择毁灭世界也无妨,她才需要更加努力地阻止这一切。

错误的感情让她产生了错误的思想。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萨菲罗斯会做他想做的事。”她别开目光说,“而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