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界,呲比达城。

这儿是庄七常到的奴隶市场,到处都是挂着倒着横着的笼子,材料大抵是硬山竹和铁。硬山竹是阿修罗界所特有,极耐热且坚固。

般若浮图能感觉到笼子里关着的,是一个个麻木不仁的灵魂。她目盲心不盲,从心眼就能觉出他们的看过来的眼睛里,对于解脱,有着与生存下去同等的渴望,这是何等样的一个矛盾,仿佛活着跟死去一样,又是何等样的悲哀。

之前还要庄七买下一个小女奴,意图放她自由。然而死活不走,还以为她要她去死,因为如果不是被买走,她就会活活饿死,恨意是如此的尖锐,便用了恶毒的诅咒来骂人,骂的是罗刹语,她跟庄七都不懂,最后被愤怒的奴隶一刀砍掉了脑袋。

她没来得及阻止,就很痛心,又无法直视;这才知道,自己的修行跟阅历,才不过如此而已。

“大师,小人已知道您是真正的菩萨了,先前空有一身能耐,却甘愿被关押在牢房里,不肯对那些异族动粗,与如今买这小女奴,都是明证。然而……”

当时庄七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感叹说道:“然而大师,奴隶的烙印,早就深入到他们的骨子里了。您救不了的。他们是被思想所禁锢的一群行尸走肉,您遇到的还小,驯养得还不够,还有爪牙,敢于向您骂,但稍大一些,就不会了。”

这些话就使她更为痛心。

为什么神州和人界就没有奴隶?

是文化和地域的差异性?还是种族的根本性?

她思考了数日,得出的答案是:都不是。

然后才很理解过来庄七的话,所谓的“被思想所禁锢的一群行尸走肉”,形容已很精辟,不用再去苦苦思索别的答案。

要拯救他们,单是给他们自由,是没有用的,还要让他们感受到自由的好处,从而去渴望自由,要把这渴望根植到他们骨子里,才能从根本上去改变他们的思想。

这实在很难,庄七听到,就只是笑。

然而她已下定决心,不管多么困难,从现在开始,一步一步,慢慢改变。这就是她现在的所想。这么些日,她已寻到一个长者,来学习罗刹跟修罗语,以及他们的文化。

要从根本上去改变他们的思想,就要切实地从根本做起。

这是一条茫茫的远路。

庄七对此,仍然只是一笑而过。他觉得要阿修罗界废除奴隶制度,就跟让仙界实行奴隶制度一样荒谬。

此后找到目标人物,已经又过半个多月了。

在阿修罗界,他们一年是四百天,分十个日曜跟十个月曜,二者相互轮换,各部族规定日曜跟月曜能做的,不能做的以及必须做的,譬如在日曜的夜月,就要求家家户户必须吃肉,吃不上就去官府领,据说这么样会让身体更加健壮,是古老的传统习俗。日曜二十二,月曜十八日,在时节的变化中,由大祭司决定某某节日的举办。

人界的半个多月,差不多就是他们的一个月曜。

这也是般若浮图新近学来的知识,这让她觉得很有意思,更加潜心专研。

然而今日已找到了目标人物,她就跟了庄七,再一次踏入这个让她感到分外沉重的地方,见到了奴隶主久石,一个瘦高的修罗族。

久石面对两个人族,表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只因知道庄七,才没有当场发火赶人。

“听说你们找我,什么事?”他的通用语说得非常流利。

庄七笑着取出一个盒子,递给过去。

这几乎已成阿修罗界的惯例,就是见面礼。

久石看到盒子,面色稍缓,毫不客气地取来,掀开看了,是一颗品相极好的灵魂石,就很满意,“谈生意嘛,请到里头坐。”

到这里不得不提的是,阿修罗界的资源异常匮乏,一颗灵魂石,已相当于极大的购买力了。

到了里头,久石破天荒的给两个人族上了茶,当然只是最低劣的粗茶,般若浮图首次觉出喝茶也是一种受罪。但她知道不得不喝,因为在这里,主人家请你喝的,你若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不给面子,这话就谈不下去。

喝了茶,般若浮图才让庄七开口。

庄七就笑道:“久石先生,在下知道,您最常贩卖族部,一伙整个破落户家,十几口到上百口,在下这趟来,就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久石道。

“凛儿。”般若浮图接口,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绯月凛。”

庄七敏锐发觉久石的脸色在听到后面一句时,明显地变了变。

“先生知道些什么?”他立刻追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久石一下子板起脸来。“都走,你们都走,我没什么可说的!来呀,赶快送客!”

般若浮图一怔,还想追问,已有数个凶神恶煞冲进来。

“且慢!”庄七一下子冷了脸,不怀好意地道,“久石先生,你前年卖的那一家三百多口,是乌瓦来的,你知道乌瓦是谁的地盘,你把人家的最重要的家人给卖了,还不知道卖给了谁,如果传出去会怎么样?”

“你!”久石霍然站起来,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庄七,“你怎么知道?你干什么的?”

“稍安勿躁。”庄七淡淡地说,“久石先生,我们是来谈买卖的,这件事我不说,就绝不会有人知道。现在能不能坐下来慢慢谈?”

久石咬牙许久,恨恨地对手下挥手,“出去!”然后坐下来,恨恨地说,“奴隶是没有名字的,那个臭丫头,被取了名字,就很猖狂,当晚还敢回来找我报复,我就把她交给刑月大师了!”

密宗盗走大法师金身的事,现如今早就不是秘密。

他正因为知道,才会惊慌,想到那个女奴被刑月施过法,说不定跟大法师金身被盗之事有关,被查出来,他就是帮凶,恐怕难逃菩殊寺的追捕。

般若浮图可以听到久石的心里活动,可以确证他没有说谎,但真相倒更加扑朔迷离。

刑月怎么会那么巧来找久石?

绯月凛又为什么会跑回来向久石报复,然后被刑月施法,又被绯月清尘带去到菩殊寺,交给自己?绯月清尘到底是不是无辜,还很难说,必须见过绯月凛一面,才能印证。

离了奴隶市场,她立刻向庄七道谢并告别,径自回到了菩殊寺,将调查结果向住持禀告,并提出见绯月凛的请求。

道真禅师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有必要继续让般若浮图调查下去,就允了。

般若浮图去到舍利院,见到了同样被关押在舍利林的绯月凛,跟绯月清尘就隔了十步远。

许久不见,她已很清瘦了。

般若浮图当然看不到,她是从气息上判断,并能感觉到,在禁锢里面,射出来一种无声的麻木的眼神,跟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凛儿,你看着我。”她说。

“小姐,我看着你了。”绯月凛低声地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在被清尘师兄买走后,还要回去找久石?”般若浮图道。

绯月凛浑身一震,眼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清尘大人……都是我不好……我想报复……久石……那个畜生……他杀了我父母,还……侮辱了我……刑月大人给我下了咒,我不服从就要死……”

她这时候,眼神里才多出了别的东西来。

般若浮图听到了心声,知她没有说谎,却还是个很巧的巧合。又痛心于她的遭遇,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只管放心,我会救你们出来的。”说罢就走。

“小姐要去哪里?”绯月凛看出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忍不住地问。

“我去拿回金身。”

这句话传回来,绯月清尘的原本紧闭的双目,蓦地睁了开来,看着般若浮图的背影,直到最后一片衣角都消失,他还看着。

许久了,才喃喃吐出一句:你竟不怪我连累你。

……

人界,天上京。

阴暗的潮湿的地牢,自姬无忌来过之后,就从此紧闭,已是久不见光亮了。

燕朝阳仍自强忍着苦楚,闭目调息,试图冲开体内的禁锢。他每尝试,埋在体内的锁魂链就会加剧他的痛苦。锁魂链被天残附入了咒术,锁住了全身的修为,防止他逃跑。

不过每次尝试失败,远在万里之外,他被擒住的那段河道底下,就闪烁着宝蓝色的光芒,几欲破水而出。

这一天姬无虞照例地跟他搭话:“大个子,你还是别挣扎了,我告诉你,燕离是不可能来救你的,李血衣摆明车马要他送上门,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那么蠢,明知是陷阱还一头往里钻。没有人来救你,你就没有希望,最终要么饿死,要么痛死,要么受不了自杀而死。”

二人都是数十日未进一滴水米,若非修行者的体质,早就成为一具干尸了。但修行者也不是真就不用进食了,除非有着特殊的辟谷的法门,否则无论谁都是会饿的。

姬无虞的肚子早就很饿了,但他还是强忍着,因为忍得了最苦,才能吃得到最甜。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天了,在这鬼地方待的最后一天,所以向燕朝阳诚心诚意地道:“大个子,我马上就要走了,若你肯向我效忠,我保证让你享尽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