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稍稍回退。

大鱼坊,鱼公所在的面粉铺,两个小厮抬着个男子往铺子里面走去,而在最里间,反常的没有点灯,幽暗的空间,一如鱼公此刻的脸色。

被抬的男子抬起眼神,与鱼公四目相接,彼此都透着三分冷漠。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鱼公冷冷说道。可在那冷漠的背后,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哀痛。

那男子的喉部青紫,像是被钝器重击造成,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

此人正是在归月楼被燕离用刀柄击中喉部的那个七品武人。如果不是燕离体内被刀气所扰,当时只消附上一丝元气,现在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过,燕离常年与人厮杀,对人身弱点了如指掌,此人虽然还没死,却也离死不远了。

两个小厮将他抬到一张木榻上,当即行礼离去。

“十岁那年,娘因你招来的仇家被分尸……”男子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已经无法用沙哑来形容,就好像极细的夹缝里硬吹出来的风,低沉又尖锐,如夜枭的悲啼。

“颠沛流离十三年,为了活命,我什么都做,什么都不顾……可是最后,还是免不了被逼上绝路……是柴大哥救了我,我这条命是他给我的……不是你……”

他的双睛通红,声嘶力竭地重复着:“不是你!不是你!”

鱼公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会儿,缓缓睁开,道:“就算为父对不住你们娘儿俩……你又为何不愿回来找我……我放弃过往的身份,一直留在这里等你……我……”

“哈哈……我不会原谅你的……”

鱼公紧紧攥手,又松开,冷冷道:“我从没想过要得到你的原谅。你要复仇,勾结余行之,为父因此出卖天蚕,违背了道义,早已想到会遭到报应,你的死便是明证……这也算你咎由自取……不过,我鱼公的儿子,不会白死……”

“他叫燕离是吗?你放心,你的仇我会帮你报,回归星海的路上,你不会一个人的……”

男子听罢,这才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然后气绝而亡。

这世上有一种悲恸,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鱼公伸出手去,缓缓地合上男子的眼睛,头颅突然晕眩,一时只觉天旋地转。

正在此时,就听外间传来“来者何人”的喝问,紧跟着就听到两声惨叫,方才抬人进来的小厮一前一后飞了进来,“砰砰”的撞到壁上,滑落下来,颤动两下,双目便失去了神采。

鱼公定住神,缓缓转头朝门口望去。

正此时,一个魁梧身影便将屋外的夕阳彻底遮掩,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鱼公?”来人的声音嘶哑,如老旧风箱,又如金石摩擦,听在耳中,分外的难受。

“你是谁?”鱼公冷冷看着来人,“在我的地方杀我的人,谁给你的胆子?”

来人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便突然扑了过去,手掌呈鹰爪状,擒拿有余,杀伤不足,看样子并没有伤害鱼公的意思。

鱼公冷笑道:“好个没礼教的小子,凭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大鱼坊放肆?让老子来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爪功!”

话到此处,他佝偻的背忽然变得更加佝偻,然而身上势气骤然狂放,整个人立时变了,好似一头随时准备扑咬猎物的饿狼。

他的双手似乎随意地往下垂落,如微风中的柳叶轻轻摆荡。

到得此刻,才发现鱼公的双手长度异常惊人,几乎已经触摸到了地面上。

幽光一闪,就见鱼公的双手处分别多出了一只幽暗色的钢爪,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缅怀的笑容:“老伙计,久违了……”

几乎同时,那人已然到了跟前。

哧哧!

但见空气中出现两道相互交错的凌厉的爪痕,那人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蹬蹬蹬连退数步方才站定,胸膛之前出现了交叉的六道血痕。

“小子,这只是开始,是你们逼得幽魂重现,就用你来做第一个祭品……”

鱼公怪笑一声,身形斗然消失,再出现时,已到了那人的头顶上。

人未到之前,便已有爪风扑咬,人一到,那爪状的气劲,便如狼群一样密集,非将来人撕成碎末不可。

来人因此左闪右避,节节后退。

鱼公愈攻愈快,愈快愈是兴奋,“小子,难为你这点年纪,就有这份修为,可……”

“惜”字戛然而止,攻势突然间顿止,只因鱼公的其中一只手,被来人抓了个正着。

“你……”鱼公瞳孔骤缩,毫不吝惜元气,源源涌向另一只手的宝器幽魂爪内,凶狠地向来人的门面挥扫过去。

以这一击的强度,他很自信,必将来人的脑袋划成数片。

可是突然,他的直觉升腾起强烈的警兆,那是无数次死里逃生养就的本能,幽魂爪眨眼收回,护住了胸口位置。

嘭!

下一刻,气劲炸裂声震得整个楼房“嗡嗡”作响。

鱼公在炸裂声中,宛如一颗陨星般激射回去,“砰”的撞在壁上,那一面正好背靠巷道。

鱼公神情呆滞,脑海则迅速回放方才的情形。

其实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会重视,就像方才他的手被抓住时,一心只想反击,明明看到了来人另一只手早有动作,却忽略了防范。

如果不是紧要关头的本能反应,此刻已经是地上的一具尸体了。

鱼公暗叫好险,不由微微眯眼,仔细打量来人,道:“你到底是谁?”

“不杀你,跟我走。”来人的话语十分简洁,且浅显易懂。

鱼公脸色一冷,阴沉地说:“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真以为赢个一招半式,就吃定老子了?”

“让你知道,老子当年混迹黑道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

他的双手向后张开,宛如一张弓,嘴里发出沉闷的、野兽般的嗥叫,幽爪流转着暗青色的光晕,元气鼓荡如雷,伴随着低嗥,如松开的弓弦,又似按下了机括的弩,双爪猛然向前一挥。

呜呜!

空气里顿时出现古怪的厉鸣,并生出两道黑风。两道黑风相互缠绕,形成蟒蛇似的黑色龙卷,“嘶嘶”的扑向了来人。

“教你知道厉害,黑风煞,给老子吞了他!”鱼公猖声大笑。

面对如此攻势,来人面无表情,只是简简单单地伸手虚握。

蓝光乍然一闪,一柄造型别致的长枪出现在他手中。

笑声戛然而止,如同鸭子被掐住脖子一样,紧跟着便是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叫:“龙魂枪,你是燕……”

轰轰!

余下的话语被剧烈爆响所掩盖。

紧靠大鱼坊的巷道炸出了一个大窟窿,鱼公自窟窿内激射而出……不,准确的说,是抵受不住爆裂的余波而被掀了出来。

他在空中迅速调整身子,四肢于对面巷道的壁上借力一翻,便稳住了身形,落到了墙垣上。

他的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血迹。

修行到了他们这个程度,往往从气息上就可以判定强弱。

来人一开始并没有显露实力,鱼公身为一品武夫,自然不会太将他放在心上,加上独子身死,一心只想杀人发泄的他,哪里会仔细探查。

直到龙魂枪出现,他才惊觉不对,然而已经晚了。

来人自然便是燕朝阳。

他从窟窿中走出来,淡淡看着鱼公。

鱼公眼皮微跳,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是二先生,您什么时候来永陵的,恕小人眼拙,竟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

如果给天下不足百数的一品武夫也列个榜单,燕朝阳无疑也在前十之列。

所以,只要是在道上混的,几乎没有人不认得龙魂枪,“二先生”这个名头,也算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鱼公脑子本就活络,突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上传闻,燕山盗灭了宫家,原来不止是宫家,青雅集的柴家也是你们杀的……说起来柴家确实有个小子拜入了宫家……那……”

他瞳孔骤然一缩,“那个燕离是燕山盗的人!”

鱼公把零零碎碎的线索连起来,已经十分接近于真相,心里异常震惊。

随后,他神情带着几分凄凉,道:“果然是报应啊!”

但迅速恢复冰冷,道:“那么你的来意,我也已经猜到了,但对不住了二先生,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情报!”

说罢提气纵身,往远处窜去。

他的速度飞快,并有高声冷笑远远传来:“二先生,此番得燕山盗厚赐,老夫永生难忘,来日必有所报!”

燕朝阳面无表情地抬起握抢的手,“咻”的将龙魂枪掷了出去。

龙魂枪化为一道深蓝色闪电,眨眼划破空间界限,去到了数百丈开外。

此刻鱼公才将将逃了三百丈远,那枪就从他的身侧掠过,深深插入左近的建筑里。

鱼公心里又惊又奇。惊的是这一枪如此可怕,若是击中自己,定然性命不保;奇的是,如此强度的一击,怎么会在准头上差得那么远。

下一刻,答案便在他眼前揭晓了。

只见龙魂枪上的深蓝色泽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深邃,随之从枪身脱离,凝化成人形,赫然就是燕朝阳的模样。

PS:直到明白真正的江湖,才知道人并不能单单分成正邪两个阵营,或者红白黑黄四个派别,应该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都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每个人都会做出或类同或全然不同的选择,才能显出万丈红尘那千姿百态的精彩来。